傍晚时分,王慕川穿一件白色交领长袖衫立在门前,身形瘦弱,脸小眉浓,眼睛不大但机灵。他十分不习惯穿这种袖子十分宽大的衣服,连露个手都费劲,想到弱冠礼后还要穿玄色礼服四处走动送礼,心头更是一阵抱怨。
不过,毕竟今天是自己成年,虽然身上难受,想到成年后朝廷马上会分五十亩地和一头牛来,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加上阿耶阿娘留的十亩永业田一共就有六十亩,稍微富足之后再娶个婆娘。想到这,一股幸福的画面便浮现在了脑海中,也洋溢到了脸上。
“你看小川子一个人在那儿傻笑,指不定又想什么美事儿呢。”柳四娘对张峻悄悄说道。
“我猜啊,八成儿是在想娶哪个小娘子的事儿。”张峻也笑了。
“跟着你们竟学坏了。”四娘没好气地说,拧了张峻手膀子一下。
“嘿,你这婆娘。”张峻疼得一叫。二人说着说着又打闹起来。
盘腿坐在草席上的是乐师高羽,四十来岁,沂(yí)国人,逃难与此,正闭目抱着自己的古琴。
“你们说这司马兄是县里主簿,晚点来还说的过去,这老曹平日无事怎的都酉时末(晚上七点)了人还没来?”。宋裕朝着大伙儿问道。
旁边站着的齐九娘眉眼细腻,静容端庄,温婉一笑似莲花初绽,即使是一身浅青色粗布交领麻衣依旧藏不住的美,毕竟是县丞的女儿。与宋裕育有一子一女,年岁尚小,现正由宋裕阿娘照顾,便没有带过来。
“可不是吗?都这个时辰了。”张峻说道。
“莫不是曹阿兄有事来不了了吧?”王慕川脸上有些担心,看着张峻说道。
“你放心,指不定给你准备什么好东西呢。”张峻宽慰道。
正说着呢,曹柱提着食盒急匆匆地就赶了过来,“对不住对不住啊,我老曹来迟了,还没开始吧?”
“曹阿兄,你可算来了。”王慕川行礼道。“怎就你一人,兄嫂呢?”
“在家带孩子呢,小儿才及周岁,走不开啊。哟,今日你倒是如此乖巧啊。”曹柱朝着行礼的王慕川说道。
曹柱是本村屠夫,一脸的髯髭,身形高大肥胖,阿耶阿娘早逝,与同村祝梅(字秀春)育有五个子女。
“老曹,怎的这时辰才过来?”曹柱一进门宋裕就问。
曹柱来不及搭腔,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就赶紧拉着王慕川到屋舍之内,匆匆把门合上,一脸小心的样子。
“不就几壶酒嘛,担惊受怕这怂样儿?”张峻说道。
“谁说就只有酒。”曹柱坏笑一声。
听这一说,张峻、宋裕两人相互看了看,“你又带了什么违禁东西?”说着便向曹柱的食盒那儿走了过去,四娘也好奇地拉着九娘围了上来。
曹柱不急不忙,从食盒里提出了三壶酒。
“就这么多,可得省着点儿喝。”说罢递了一壶给张峻,张峻直接扔给了高羽,另两壶拿给了宋裕,宋裕直接放到了桌上。
接着,曹柱又从食盒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小盘子煮好的肉,旁边的张峻和宋裕一看差点没跳起来。
“这是···牛肉!你不要命啦!这可是死罪啊!”张峻小声地吼道。
“你先别急···”
“所有牛都登记造册,就算是病了死了,也得拉到官府去,你这哪儿得来的!?”宋裕亦小声吼道。
“嘿你两个,小点儿声都。”
“什么小点儿声,你这到底哪儿来的?”张峻亦问道。
“这你们别管了。”曹柱心大,并不在意,拉过来王慕川说道:“别跟你那俩位阿兄一般见识,今儿可是你成年,如此大事,当然得好好高兴高兴才行。”
“这···可···”王慕川显然是被这盘牛肉吓到了,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的。
“这可是杀头之罪,怎能不管?”宋裕见曹柱总是这般胡来,心头气的很,平日稀里糊涂也就罢了,私酿个酒嘛,也不至于死罪,县里好歹有人能压下来,可是这事就大不一样了!正还要说两句,九娘见状赶紧过来拉着他,怕自家兄弟吵起来,皱眉道:“宋郎。”
宋裕见九娘来劝慰,才立时收住了火。
“你这心也忒大了吧!”张峻继续说道,也在冒火。
“算了算了,老曹也是好意。”四娘也过来劝,拍了张峻一下,使了个眼色。又转身对着高羽说道:“高先生,今日这事嘛···”
张峻这才想起高羽还在呢。
“我一外乡之人,但凡有酒喝的,其他事怎样怎样我皆不知晓。”高羽借着酒劲微醺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张峻深吸几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后,又看了一眼宋裕,思量着既然事已成定局,再怎么嚷嚷也无济于事,便问道:“这事可妥当?村中还有谁人知晓?”
“哎呦喂,绝对妥当,除咱们几个,谁人也不知,不然我也不会端这儿来。”曹柱保证道。
张峻叉腰来回踱步两下:“行,你说妥当,兄弟们便信你。但今后你可得长点心,再不可干这混事儿了,你当县里衙兵都是吃干饭的?!”
“曹阿兄,今后万不可如此啊。”王慕川亦说道。
“行行行,下不为例,成不成?”曹柱赔礼道。
“你呀。”宋裕虽有些不悦,但想曹柱一心为小川子,也就算了,扶着九娘坐了下来。
张峻让四娘赶紧去拿个大碗来把牛肉盖住,现在就只剩“酸秀才”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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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会儿,司马何才推门进来。司马何年三十五,任高县主簿,头戴软脚幞头,穿一身浅蓝色交领袍衫,不过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酸秀才’你可来了。”曹柱兴致勃勃地过去接过司马何手上的羊肉,早就忘了兄弟们刚才的争执。
“见过司马阿兄。”王慕川起身行礼道。
“嗯。”司马何回礼,只是答了一声,面色仍显凝重。
“可是带了小川子的良田与牛过来啊?”张峻笑着问道,并未发现司马何有什么不对。“酸秀才”平日本就如此,慢条斯理,文绉绉的。
“司马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莫非小川子分不到这五十亩地了?”宋裕觉察司马何有些不对劲。熙朝虽实行均田制,但也抵不过乡绅富豪肆意侵占,毕竟与官府狼狈为奸,百姓无可奈何也早就习惯了。
“一亩田都分不到了。”司马何摇头叹道。
“什么?!”众皆惊讶。
“‘酸秀才’,这怎么回事?”曹柱瞪着眼问道。
旁边的王慕川更是满腹疑问,他刚才的幻想,难道一瞬间便化为了泡影?
“熙朝已与‘南蛮四盟’开战,别说分田了,如今所有的赋税都得再提两成。”司马何平静地说道。
“你说什么!?”最先吼出来的是高羽,他惊得跳了起来,“南蛮四国”之一沂国便是他的母国。
“如今赋税已是五成,还要再加两成?!这可让人怎么活啊!”柳四娘也叫了出来。
“他妈的,这帮畜生!”曹柱咬牙骂道。
“简直欺人太甚啊!”宋裕右手直接锤到桌上,齐九娘赶忙挽着,担忧地看着他。
“等会儿,‘秀才’,和‘南蛮四盟’打仗?你的意思是······”只有张峻抓住了重点。
“对,你没想错,按律,凡弱冠之年及以上者,皆得从军出征。”
此话如同晴天霹雳,令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四娘看着张峻,九娘盯着宋裕,随后大家一齐又看向了小川子,只见他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他可才刚刚成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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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冠礼在一片沉默中进行,礼毕王慕川取字“世安”,是皇甫先生多年前就为他取好的,祈盼他能“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