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幼几人一番交谈,却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
“主君我们去办正事?”董安于道:“啸林卫那人我已使人缀上,无碍的。”
赵秧目光透过人群望向毋恤道:“智家所谋之事蹊跷。”
“反观昔日智瑶所为便是。”董安于道。
“哼”赵秧返身走向车架道:“找他去!”
到得智府早有人通报进去,智砾携子智申、智果迎出府门。待一行众人在正堂入座,智砾见董安于依然站立于赵秧身后,便吩咐左右道:“为董大人看座”
“主君们在堂议事,我怎敢入座,家有尊卑之规,阏于辞谢。”董安于向智砾深施一礼道。
智申与智果听闻,都面现尴尬,慌忙从座位上站起,立于智砾身后。
“嗯?”智砾意味深长的看着董安于,对赵秧道:“赵将军有阏于这等臣子,真乃幸事。”
赵秧望着智砾笑道:“我待阏于如兄长,可他总以臣子之身待我确实难得。”
“唉,我身边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贤臣?”智砾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使得身边的两个儿子稍显窘迫。
“智帅万不可如此谦逊,”赵秧忙道:“智果才智出众,远见卓识,可比当今齐之晏婴,越之文仲,哪里是我等可比;呵呵呵呵。”
智申在一旁眼见得脸色不善,智果却淡然笑道:“赵将军谬赞了,智果不及将军万一。”
“哈哈,我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赵秧抚掌笑道:“今天我来,是与令尊有要事相商。”
“既如此我兄弟二人便告退?”智果随即道。
“立在一旁无须回避。”智砾声音平缓道。
“正是,不仅不能避,我还想听听二位的见解。”赵秧笑道。
“喏”智申与智果答道。
“我此次前来是接到探报,中行家与范家近日动作越来越大,”赵秧说着,起身踱步到智家正堂一侧的木图旁,指着木图道:“他们已将你智家曲沃至原阳一带部分采邑蚕食瓜分,南部勾连郑人,西部与秦国来往密切,致使智家与秦地相邻的采邑孤立无援;至于东北部自不必说,那里本就是范家采邑,恐怕早与齐公杵臼私相授受。”赵秧话锋一顿道:“矛头直指智帅,以啸林卫的行事作为,智帅可别说您不知此事。”赵秧说着却看向智果。
智申与智果不愧是智家杰出之人,此刻听到赵秧这番话,已经从方才被赵秧“一拉一推”的复杂心境中跳脱出来,毕竟兄弟之间的倾轧属于‘墙内之事’。
“老夫确是知晓”智砾道。
智申道:“父亲年少时曾蒙中行家护持之恩,方有今日智家之形势,且中行与智家本是同根生,一笔写不出两个‘荀’字,故此时还是要忍让些。”
赵秧听闻,心道‘智申持重。智申之子智瑶,少年聪慧无匹,日后无可限量,如此看来智申一脉当是智砾的选择!’
“智申所言甚是,我之所以不愿深究,一是中行与智家本是一脉同宗,(智砾亦名荀砾,中行寅亦名荀寅。)世人皆知,我父去世我尚且年幼,多亏族叔中行吴保全,否则智家已经破败凋零了。”智砾说着看向赵秧,赵秧点头道:“智帅怀恩念旧。”
智砾道:“当日文公重耳蒙楚王厚待,曾立下誓言必报之,随后城濮之战中便退避三舍!以史为鉴,我智砾怎可恩将仇报?为区区几个食邑的得失,对中行家开启杀伐。”
“呵呵,中行寅可不似父辈那般重情义,他的知己却是范吉射,只恐他们早已暗中对你智家抽刀了。”赵秧缓慢说道:“何况当年文公虽然对楚成王退避三舍,但在之后呢,还不是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军?”
“父亲,今日中行寅对我智家,何止进逼‘三舍’?”智果言道:“分明是把我智氏家业当做了他们的!”
智砾抬眼凝视赵秧道:“以贤弟之意,我当如何处置?”
‘老狐狸’赵秧心道,他思虑片刻说:“我听候智帅差遣,你说打我便打得;你说忍我便忍得。”
智砾起身在正堂中踱步沉思,良久,智砾忽然顿住脚,回身看着赵秧,顾左右而言他,道:“我闻听中山国夏渊曾说,逆贼朝有一批宝藏要运抵齐国,可有此事?”
赵秧知智砾遇事老辣,未虑周全绝不轻言,所谓‘恩与情’都无法与家族兴亡相媲,智砾迟迟不动手是没有遇到恰当的时机而已,一旦时机到了,出手便是除根!此时见智砾转了话题,赵秧便道:“确有此事,莫非逆贼朝是要贿赂齐人,待日后与楚人一同夹击周王以图复辟?”
“呵呵,赵将军可是在考较老夫?”智砾笑道:“闲话便不多说了,我得到消息,你晋阳采邑倒有可能是这批宝物的必经之地。”
董安于听闻此言不由望向赵秧,心道‘看来主君急切赶往晋阳,似还有别的想法。’
“不会吧”赵秧大脑袋‘卜棱棱’晃道:“逆贼朝会那么傻么,范家与中行家在晋东南至晋东北经营多年,那才是条近道,逆贼朝聪明啊他能想不到?”
“智果,你看呢?”智砾问道。
智果道:“在我看来逆贼朝这批宝物不运便罢,若运,必经晋阳!”
赵秧心中骂道,智家该不是狐狸窝么?他装做感兴趣道:“哦?这是为何?”
智果道:“若不走晋国,穿郑国,经宋国,跨鲁国,奔齐国,这条路最近;可逆贼朝一定明白,如此宝物对于我晋国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这些弹丸小国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它们必会倾一国之力相争!所以这条路最近,也是最凶险。那么只有走我晋国这条路,虽远些但只要伪装的好,却是安稳许多;但晋国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走东路,便是中行与范氏的采邑,逆贼朝难道不知素日里中行与范氏的‘吃相’难看?表面信誓旦旦,必是重重障碍等着他。而走中路却不一样,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越是都想插手,越是插不上手,相互牵制罢了,且中路岔道纷纭,回旋余地广阔,劫宝者拿不准逆贼朝会选哪条岔道,所以选择晋国中路是逆贼朝的阳谋而非阴谋;但有一个点——晋阳,是必经之地!”
“嗯”智砾似乎很满意智果的分析,点头道:“赵将军你看呢?”
“看来智果没少费心思,”赵秧道:“但我着实不明白,以你智家的底蕴,似是对区区千金兴趣不大吧。”
“说道点子上了,”智果笑道:“千金我智家一厘不取,只要那卷山海经。”
“这批宝藏,似可作为赵、智两家合作的投名状,赵将军你说呢?”智砾看着赵秧笑道。
赵秧道:“山海经是好东西呀......”
“看来贤弟不忍放手?”智砾笑道。
“哪的话”赵秧摆手道:“连千金都归你也成。”
“好,如此看来,我们越来越有默契。”智砾笑道。
“如此说来您麾下啸林卫要忙些‘正’事了。”赵秧忽然道。
智果听闻心中凛然,遂道:“怎么?赵将军觉得啸林卫有何不妥之处?”
赵秧见智砾不答话,便接着道:“抓紧拉练,多收集些情报方为正事,至于些许琐碎事,不理也罢。”
智砾闻听道:“赵将军说的对,智果你要照办。晋国中军以赵家军和智家军为众,但须令出一门,赵将军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董安于心道‘看来近期倒是不用担心毋恤安危了。’
“赵将军,我智家也不是坐收渔利之人,届时会选拔精锐,听从赵将军调遣。”智申忽然道。
“好,还是你想的周到,山海经乃周朝重典,相传只此一部书便可盛满一辆战车,人手定要多些。”听赵秧如此一说,智砾完全安下心。
“智帅,此事且揭过,议下国事如何?”赵秧忽然道。
“嗯,是该有所谋划。”智砾道:“却不知赵将军要议何事?”
“法度”赵秧道。
“嗯”智砾道:“议过多次了,赵将军莫非又有新意?”
“智帅接范匄中军将之位多年,可觉得治理晋国较昔日如何?”赵秧问道。
“愈加难治!”智砾道:“范匄执政之时明修法典,治军、治民进退有度。”
“那如今呢?”赵秧问道。
“法典虽在,但彼时法不合此时用,朝臣、万民解说不一,便是晋公亦是‘为我所用’;解析法典俱是以‘我’为主,”智砾道:“便是你我,亦不能自善其身。”
“这便是我晋国之难处!”赵秧正色道:“六卿、朝臣、百姓各有所思、各为所用,法典便名存实亡。杀人劫掠者依附权臣便可脱罪;无辜之人冒犯权贵皆杀其头;长此以往,权贵日益骄纵,万民戾气深重,晋国必乱。晋国始乱,则六卿亦不能免祸。若晋国是一池水,六卿便是鱼,水源污秽不堪,鱼亦深受其害。”
“精辟”智砾看着赵秧道:“可惜我不比范匄。”
“非也”赵秧道:“此前齐相晏婴出使我晋国,曾说:‘姜齐’福运已被‘田氏’窃取殆尽,齐国已是有了‘田氏代齐’的征兆。而我晋国,范匄执政之前,便是中行偃为正卿中军将执掌国政,中行与范家在此期间迅速扩张,两方联手其势甚猛;您不担心,有一天他们学那齐国的田氏?我可是打探的清楚,便在你智家与中行和范家交界的城邑,他们两家征收的税赋,可是比智家少的多;虏获人心,这与齐国田氏的招数如出一辙!”
“有这等事?”智砾惊觉道。
赵秧心道‘明知故问’,他遂看向智申、智果兄弟,智申便道:“确有此事。”
智果道:“以赵将军看,当如何处置?”
“是用到刑鼎之日了,依刑法处置即可。”赵秧道。
智果道:“税赋轻重,俱是采邑之主所定,何罪之有?”
董安于接道:“税赋关乎国本,税率必要统一,采邑亦不能例外,否则当以‘蛊惑众民颠覆国体’治罪。”
智申插口道:“采邑所产物资自然归主家所有。税赋高低自是家主说了算,统一定税岂不动了六卿根本?”
董安于拱手道:“请问天是否相连?纵是东边日头西边雨,众人也还是同享晴雨。地无疑相接!岂能厚薄不均,待众人厚此薄彼?若是分配不均必生罪孽,焉能不乱了国体?”
智砾凝视董安于道:“所言甚是!”
智果道:“六卿独享采邑甚久,势大难抑,若是......有人拒不听从,奈何?”
赵秧道:“刑鼎已铸,上书:始祸者死!”
智果摇头道:“说起刑鼎,郑国子产也曾铸刑鼎,鲁国的孔丘便极力反对,曰自古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这是古之密法。当年赵将军与中行寅共铸刑鼎,孔丘怒而道‘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将法典刻于刑鼎之上,昭示天下,还有什么‘神秘’可言?有‘心’者会精研法典寻觅漏洞加以利用,反倒便于逃脱惩治!”
智申也道:“赵将军,当年您一意孤行铸刑鼎,可没少让魏舒大人受累,倒是范匄对您青睐的紧!”
智砾微笑道:“陈年旧事,不说也罢。”
赵秧面现愧色道:“说说也好,韩起大人与魏舒大人对我赵氏照拂有加,奈何当年赵秧尚且青壮,执于建功立业之念,好大喜功,为范匄所乘,竟是违了魏舒大人心意,执意铸起刑鼎,至今思之尤感汗颜。”
“赵将军多虑了,”智砾道:“朝堂之事无亲疏,凡事此一时彼一时,做过便无需后悔。况范匄心机深沉岂是你我能比的?就连韩起、魏舒二位老大人亦是差之甚远!回首二十载,未着了他道儿的,有吗?单就铸刑鼎一事,魏舒大人与孔丘之见如出一辙,我料赵将军并非党附范匄,而是与魏舒大人政见不同,就事论事罢了。事后,魏舒老大人仍待你如初,便可见一斑了。”
“确是我行事急迫了些。”赵秧道。
此刻立于赵秧身后的董安于拱手道:“各位大人,可否再听我一言?”
“但说无妨,”智砾道。
“阏于亲眼所见秦晋交界之处有一深崖,其险不可测,观之则炫目;其旁不可立,立之则欲坠;故千载以来,崖下居然无一人死!”董安于道:“这是为何?皆是人们尽知其险,怕掉进去而不敢靠近它;刑鼎在,便如深崖一般威慑人心,这便是铸刑鼎的真意,亦是我家主君的真心。”
智砾默默点头道:“此比甚是贴切,众人都知刑法的厉害了,谁还敢以身试法?董大人乃国士耳!明修法典是大事,铸刑鼎......更是开创之举,但话说回来......对你我两家有何益处?只是平税赋?”
赵秧道:“智帅担心自缚手脚?”
智砾道:“你说呢?”
“我与智帅同舟共济,并非性情相投,大势所趋。”赵秧见智砾微笑点头,继续道:“若是自缚手脚,必是一同受缚,目下晋国......何人能缚我二人?”
“一同受缚?此话当真?”智砾不动声色道。
“智帅当不当真,我有所不知,但我当真。”赵秧道。
智砾神色恬淡道:“如此说来,倚重刑鼎便是好事了?”
“于公可安天下,于私......”他说着看向智果,智果顺口答道:“可保两家。”
赵秧遂赞许道:“见解独到”
智砾嗔笑道:“多嘴”,又对赵秧道:“‘始祸者死’这条法度有意思,当用于何处?”
赵秧道:“今日用之尚早,来日却请智帅谨记!”他目光深邃对智砾道,右手似随意的伸出三指敲击几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