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砾面色凝重,盯着赵秧右手伸出的三指,心下悉心体会,良久之后却是点头道:“我会记住!”
“有智公此言,赵秧此行已然不虚。”他便起身拱手施礼告辞。
待得赵秧离去,内室中只智砾父子三人,智申便问道:“父亲可曾觉察?赵秧伸出三指......”
“智果,你说呢?”智砾转而问智果道。
“人?事?抑或其它?”智果思筹道。
智砾深沉的说:“非人、非事,而是......”他忽而问智果道:“依你看来,赵秧可是做大事之人?”
“当世之人,齐有晏婴、吴有子胥、越有文仲、而晋有赵秧。”智果道。
“父亲亦是治世能臣!”智申立时道。
“不可混淆”智砾摆手道:“智果并非过誉赵秧,也非贬低为父,申儿不必刻意维护,他与我,与你们,皆不同。智果你接着说。”
“自夏以来,治国之道频现,巫治、神治、礼治,后浪推前浪层出不穷。如今又兴起法治,赵秧敢为天下先,铸起刑鼎,只这份胆魄便少有人及;况且铸起刑鼎,被缚起手脚的并非我等,而是......晋公!晋公再不能‘言出法随’,我等却可以‘依法’行事。赵秧虽抱歉与魏舒,但论及铸刑鼎之事却毫无愧意,若非目光长远笃定法治乃将来治国之趋势,何敢义无反顾做‘大不敬’之人。格局与眼光之宽广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故他不输当世之文仲,便是比管仲也不差。”智果沉思道。
“此人可为盟友,亦可为路人,”智砾道:“你们都记住了,却不可与之为敌。”
“为盟,可险中同求富贵,为敌,要承受铁血杀伐。”智果沉思道:“至于为路人嘛,在赵秧身边洁身自好?难矣!他似是非友即敌。”
智砾道:“透彻”
智申道:“赵秧似乎极力把我们智家拉上战车,莫非在筹划一件大事?此事颇为惊险恐是直指范氏与中行两家。”
“申儿看得仔细,”智砾看向智申道:“赵秧对你兄弟的离间之心,想必你已勘破。”
智申道:“呵呵,智果与我早有此料,不过演戏给赵秧看罢了。”
“嗯”智砾道:“你有如此见地,为父甚慰,你要牢记,智果永远是你的兄弟、智囊。”
“儿臣谨记”智申道。
“我与兄长所见略同,赵秧似是想置中行与范家于死地!”智果道。
智申、智果都看着父亲智砾。智砾道:“范匄、中行吴诘难赵家久矣,此乃前朝恩怨已无从化解,况以赵秧的缜密,便不难发觉中行与范家早已对他赵秧出手了!”
智砾说着,踱至木图旁,指着一处道:“邯郸,便是他们给赵秧埋下的祸种。邯郸大夫赵午乃赵秧的族弟,亦是中行寅的外甥,中行寅的儿子娶了范吉射的闺女,这三家亲上加亲。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但娘亲舅大,赵氏外围已被瓦解,接下来危及的便会是赵氏的核心;我不信以赵秧的心性,会容得下觊觎赵氏根基之人。”
智申突然接口道:“自古刑不上大夫;若想置中行与范家于死地,只有‘依法’徐徐图之.....我明白了。”
“既如此,那三指之意......便是......时间!”智果倏忽道。
“三年!”智砾沉声道:“赵秧留给中行与范家的期限,是三年!这也是赵秧与我智家的约期,三年之中智赵联手,剪灭范氏与中行寅。”
“仅三指之约,无迹可寻,有心者知之,无意者远之......”智申笑道:“何其缜密!”
“中行寅以为邯郸是赵秧的死肋,殊不知赵秧......也可能把邯郸当成中行与范家的死肋!”智果豁然道。
“始祸者死?不知花落谁家?”智砾微笑道:“他是力有不逮啊,赵秧欲拉我们一同弈这盘大棋。”
“父亲,当入局否?”智果问。
“你不是说了吗?赵秧待人非友即敌,我们哪能不入局?但既是弈棋,有下棋者必有观棋之人,观棋不语真君子。”智砾道。
出得智府已近酉时,赵秧一行赶至魏府,下军将魏侈亦为魏氏家主,与上军佐韩不信同在晋国六卿之列,正值二人酒酣耳热之际赵秧登门拜访。三人原本就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魏侈当即命人重新摆下酒宴,邀赵秧与董安于入座边饮边聊,不禁忆及当年父亲魏舒的成名之作‘大原之战’。
晋平公17年夏,翟狄山戎部落进犯中原,魏舒及中行吾率晋军进攻山戎盘踞之地‘无终国’,同戎狄的步兵于‘大原’遭遇。山地作战,晋军皆是兵车,机动困难,戎狄却为步兵腾挪灵活,于是魏舒便出谋“毁车为行”,把晋军改为步军,将车战变为步战,遂大胜。‘魏舒方阵’自此战名扬海内,宣告数百年车战史的终结,由此,步战成为战争主导方式。当时中行吴的家臣不遵号令,拒不舍车就步,魏舒当场斩之示众,从此便得罪了中行家。数年后魏舒逝去,范匄接替正卿中军将。范家与中行家世代交好,自然也与魏家不睦;范匄待人睚眦必报,竟然不许魏舒遗体使用棺椁......并联合中行氏对魏氏后人处处刁难。
每说至此魏侈便红了眼睛,韩不信爷爷韩起,与魏舒乃世交老友,受此牵连韩氏亦被中行与范氏排挤。赵秧曾受魏舒与韩起的提携,又与两人志趣相投,故赵魏韩三家早有盟约。
赵秧道:“二位贤弟,尽把目光放长远些,中行与范家去留如何皆有......定数。”
魏侈道:“赵兄有何打算?”
“贤弟”赵秧拉着韩不信与魏侈的手道:“若有一日,哥哥蒙难你们当如何?”
韩不信放下酒盏,盯着赵秧道:“同生共死!”
“若哥哥得罪的是......那位,”赵秧伸出一指向上指道:“你们尽可保全自身便是。”
“谁呀?管他谁呀?”魏侈三分醉意道:“我二人眼中只有哥哥,还是那句话,同生共死!”言毕砰然将酒盏摔碎道:“若无信便如此盏。”
韩不信亦是摔杯为誓。
赵秧遂大笑起身告辞。
原本赵秧打算再去中行与范家走动一番的,但探事的来报,说中行氏与范氏现任家主中行寅和范吉射均回了各自采邑,赵秧心中思谋,怎会如此碰巧?两人同时离开么?
众人回到赵府已近亥时,赵秧道:“老董,明日开宗庙祭家法,到时还得劳你受累;你也乏了一天,快去歇息吧。”赵秧道。
“不急,主君这次去晋阳,可否......?”董安于不由问道。
“嗯?”赵秧道:“尽管道来。”
“可否带上十六儿?”董安于忙道。
赵秧瞟了一眼董安于道:“理由”
“他缺乏历练,可以给他一些机会。”董安于道。
“牵强”赵秧道。
“他胆子太小,需历练胆魄......”董安于道。
“他胆子小?喝狼血还胆子小?”赵秧瞪眼道。
“他......与主君接触的少,正好可以培养下......”董安于还没说完,赵秧便截住话头,道:“老董,废话就免了,赶紧回去歇息明儿早起。”赵秧言罢扭头便走。
“他命在旦夕!”董安于忽道。
“为何?”赵秧缓缓回转身踱回董安于身边,围着他转了半圈道:“我赵府是......虎狼穴?我赵秧......是......那逼的文公重耳四处逃亡的爹,晋献公吗?”他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又冒出:毋恤口中喊着‘赵秧’,手里提着圆月弯刀,脚下追赶狼王小白的一幕。没好气的道:“怎么你跟你徒弟......都是......一路货色!”遂转身就走。
“出头的椽子”董安于道:“主君若不在府中,他活不过三日。”
赵秧终停下脚步,终于道:“让他跟着伯鲁一起走吧。”
“喏!”董安于道。
“我还怕把狼崽子丢在家里咬人呢!”赵秧嘟囔着进入内堂。
董安于回到自家宅邸,一眼看到姑布子卿正在门外转悠,“这么巧”董安于道。
“就为等你”姑布子卿道。
“说吧,能帮的我一定帮。”董安于笑道。
“什么意思呀,我并未开口,怎么你就......”姑布子卿道。
“哪次登门不是有求于我?习惯了,说吧。”董安于道。
“哎呦,你这,那好,我就说了,”姑布子卿舔了舔嘴唇,凑近董安于道:“十六儿这孩子,我看过了,不错,我呢,想正式收徒,可是,我这形象吧,在他心里还不够高大;他吧,也不知道我这个师傅的厉害之处,我想啊,请董兄,帮我,提高一下形象......”
“回!赶紧的回!早睡早起身体好!”董安于一听此话便对姑布子卿谢绝道。
“老董,这事儿挺简单,不难!”姑布子卿道:“你看这收徒是大事,我又没有子嗣,希望都在徒弟身上了,你帮我这一次......”
“还怎么帮?还怎么帮!”董安于梗着脖子对姑布子卿道:“徒弟都让给你了,还得帮你往脸上贴金!要不你去把刘家女娃叫来,让我替你生个儿子?”
“啊!那倒不用,”姑布子卿道:“刘家那个都怀上了,也,也来不及了......”
“去去去!”董安于被他给逗乐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道:“你,你刚才说什么?你给十六儿,看过相了?”
“啊!”姑布子卿心里暗笑,心道‘我就知道你老董得上当。’他接着道:“看了!”
“命势如何?”董安于正色道。
“挺一般的。”姑布子卿道。
“姑布子卿,十六儿我不给你了,明天我就禀明主君,我要收徒!”董安于道。
“董兄,别别别,气大伤身,我跟你说吧,他是先苦后甜的命,”姑布子卿接着道:“日后做个富家翁的命是有的。”
“好走不送!”董安于道。
“哎,还有,”姑布子卿连忙道:“说实话,弄得好了谋一官、理一郡也是有的。”
“我要是你,就照照镜子!”董安于道。
“你这是何意?”姑布子卿问。
“满口瞎话,哪里还有脸?”董安于走入家门中,将姑布子卿拒之门外,“蓬”的关上大门。
“嗨,老董,把门打开,你这,有辱斯文嘛,老董开门,这回全告诉你好吧?”姑布子卿在门外急道。
“咣当”门开了,却是仆从立在门内,道:“我家大人请姑布先生内堂说话。”
“嘿,瞧这脾气,这人品......”姑布子卿边嘟囔,边走进董安于的内室。
内室中,董安于肃然站立,对姑布子卿道:“姑布先生请讲。”
姑布子卿一改轻佻做派道:“某不才,自封相官,斋三日,沐浴更衣,金盆净手,雨露润目,观赵毋恤之相。”他说到此沉默片刻又道:“但,天意莫测吉凶难料,许是时辰不对?故从卦象看来,这天地间竟无此人之命势!”
董安于皱眉问:“这是为何?”
“可能......超脱凡尘之外?也可能这世上,本就不该有这个人。”姑布子卿道。
“咚”董安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我虽第一次见到此种命相,但并不坏,据我所知,人是没有这种命的。”姑布子卿道。
“十六儿不是人?”董安于惊讶的问。
“可能不是人,”姑布子卿停顿片刻,欣赏着董安于失态的表情,心里嘿嘿道‘老董这副样子,可说是楚楚可怜呢。’他继续道:“而是......贵人。”
“哦?”董安于惊喜的抬起头,看着姑布子卿道:“不打诳语?”
“说老实话,当时是没看出什么来,只差了一丝便可体察天意,许是时辰不对或是缘分未到,待两日后我蒙面捏骨之时,定能成功观透十六儿命相。”
董安于心情渐宁,他笑着对姑布子卿道:“也真难为了你,不过你要收十六儿为徒,恐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说?”姑布子卿急问。
“主君要带十六儿一同前往晋阳邑。”董安于道。
“啊!那不行!我徒弟去哪儿我去哪儿!”姑布子卿叫道。
“哎呦,尚未收徒,你热乎什么?你能撇下那刘家女娃?还徒弟去哪我去哪儿!净说胡话。”董安于调侃道。
“老董,不废话了,去晋阳之前,你帮我收下十六儿这个徒儿,我姑布子卿欠你这个人情,一定还!”姑布子卿正色道。
“这可有些麻烦”董安于道:“你姑布子卿乃我朝名士,观相之术独步天下,当初收孟谈为徒便声势颇大,此番再收毋恤,哪里就能仓促行事?”
“所以才拜托老董你嘛!”姑布子卿急道:“选良辰、择吉日、上下打点、一应仪式,还有主君的意思,全靠你穿线搭桥。你想啊,事成之后毋恤有我这个老师挡在身前,无论到哪儿都安全呐!”
“也招人嫉恨!”董安于思虑道:“不过......依你便是。”
姑布子卿闻言转身便走嘟囔道:“这么简单的事,搞的那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