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毋恤与孟谈鱼鼓随冯德祐去往德祐铺子,一路之上张孟谈向德祐老掌柜讨教制笔之术。
张孟谈道:“师父平日只最喜德祐铺子的笔,赞其‘软硬皆宜’兼具风骨柔情,却是为何?”
冯德祐道:“一听便知令师慧心雅意,深谙笔之神韵。‘绛笔’中最为常见的便是狼毫与羊毫,其笔峰分为粗光峰、细光峰。制笔手艺分水活与干活,仅水活便有挑羊毛、浸羊毛、梳羊毛、齐羊毛、合羊毛......。”
“冯伯,您家的笔做了多久?为何讲究如此之多?”鱼鼓问。
“不瞒姑娘说,老朽祖上多少代制笔,连我都不清楚,恐有三代之上了。每代掌柜俱是名为德祐,原先德祐铺子在旧都故绛;自景公将都城迁来新田亦是新绛,德祐铺子便也跟着迁来新绛;集市中大小铺面没有不知道我德祐铺子,新田城中的文人墨客,亦是无人不用我德祐铺子的绛笔。”
冯德祐将手中之物递与毋恤道:“这个你且留下吧。”却是那柄蛇刃。
“窃贼之物?”毋恤疑惑问。
冯德祐道:“此物本该交与公堂为证,治窃贼之罪,但今日人证颇多,我与那些衙役也甚是相熟,便将它索要了来,其实,物无善恶之分,它选对了人便能物尽其用。”
“老人家信得过我?”毋恤疑惑道。
“老朽几十年生意买卖,焉能看错人?”冯德祐笑道。
“我怕辜负老人家。”毋恤嗫嚅道。
“看人非在表,而在骨。”冯德祐凝视毋恤道:“便如制笔,筛选羊毛非是只观其色,而是体悟其韧、其坚、其实。”
毋恤接过蛇刃道:“人有好坏,物无善恶,我记下了。”
说话间已是到了德祐铺子,只见一排排一列列绛笔粗细搭配毛色相间,或悬挂或依靠或支于笔架之上,端的是琳琅满目文风浓郁。
“爹!”铺子内室快步走出一位窈窕少女道,她面似粉桃,管鼻樱口,酒窝闪现,虎牙娇蛮。
“晴儿”冯德祐笑道:“来见过这三位小友。”
“适才可是他们拿住了窃贼?爹你未进门可佳话却已传进门来了,伙计们都在说呢。”晴儿急问道。
“呵呵,话比腿快!”冯德祐对毋恤等人道:“这是小女晴儿......”
晴儿不等他说完,回首招呼道:“鸳儿快来看,这便是逮着窃贼的家伙!”
张孟谈心道‘家伙?’这言辞也忒不讲究。遂与毋恤等抬眼望去,却见从铺子里间屋正走出一人,亭亭兮玉柳冰清,骤然看到毋恤等人却是愣怔片刻。
“这是文鸳,我们是好姐妹,”晴儿笑着向毋恤等人道:“今天你们可威风了,没想到方才耳闻便见面了。”她遂转向冯德祐道:“爹你且忙去,我领他们铺子里随处看看。”
冯德祐苦笑着摇头道:“你这闺女,便是人来疯。整日抛头露面,也不怕带坏了文鸳姑娘。”
“最烦的便是孔丘!”晴儿道:“是他带坏了爹!说什么女儿家俱要少出门,什么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那他母亲不是女人吗?说母亲坏话是为不孝!再说他才多大?整日装的像个夫子!就不明白竟没人管他?”
“他在鲁国,你去管他。”冯德祐嗔道。
此刻文鸳已是到得众人面前,她似是有些羞涩问道:“毋恤?”
毋恤亦是认出当日驯狼时曾远远见过的文鸳,便道:“是”
“咦?”晴儿惊讶道:“你与这孩子早就相识?”
“晴儿莫调侃他”文鸳剜一眼晴儿道。
“噢?”晴儿煞有介事的点头,对张孟谈道:“看你最老成些,不妨报出名字来?”
张孟谈逐个指道:“张孟谈、鱼鼓、毋恤,你是晴儿,这位文鸳小姐我也曾见过。”
“你们哪的?”晴儿眼睛一瞪道:“既是报号也不说完整。”
“他们来自赵府。”文鸳在一旁解释道。
“原来是大户人家!”晴儿夸张道。
“我是......赵府下人”毋恤嗫嚅道。
“是他出手抓住窃贼。”冯德祐抽闲经过众人道。
“就他?”晴儿遂盯着毋恤上下打量道:“不能吧......模样还凑合......可这孩子的身板儿......”她朝冯德祐背影道:“爹骗人!”
“莫看不起人家!”冯德祐头也不回道。
文鸳嗔道:“晴儿莫戏耍于人。”
鱼鼓也道:“晴儿姐姐,我哥哥斗狼很凶的!”
“真的?”晴儿惊讶道:“小鱼鼓不许吹嘘哟。”
“当然是真的!”鱼鼓道:“哥哥一人对付三头狼!”
“是真的”文鸳亦是证实道,她见毋恤眼中似有疑问,遂对毋恤道:“我与晴儿是好姐妹,交情甚厚,今日寻她......”
毋恤见文鸳特意向他解释,懵懂之下暖意莫名袭来。
“看不出来,”晴儿此刻背起双手对毋恤点头道:“人不大,道行挺高呀!”
“故不可以貌取人”张孟谈忽对晴儿道。
“张孟谈”晴儿道:“你个挺高,怎的抓不住窃贼呢?”
“君子动口不动手”孟谈辩道。
晴儿端详张孟谈道:“今日与张君子一见挺有缘呢,不如大家......把酒换盏如何?”晴儿笑嘻嘻又道:“看你年长些,便是你做东。”
张孟谈嘟囔道:“应是你年长些吧?”
“胡说”晴儿杏目含威道:“君子坦荡荡,请客常抢抢。”
文鸯嗤的笑出声来,鱼鼓疑惑的看向张孟谈道:“真的这样讲?”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张孟谈辩道。
“就这么定了”晴儿抬手指向铺子对面酒楼道:“景运楼的老白汾!”
“晴儿!”冯德祐急忙走上前来道:“你的酒瘾又犯了!人家是来买笔墨,不是陪你饮酒的!”他说着对张孟谈道:“这位少爷别在意,我家晴儿鲁莽惯了的,这是你师父所需笔墨,我已亲自选过。”冯德祐将已然包好的物什交与张孟谈手中又道:“不过这次老朽不收银两,却有一个不情之请。”他转向毋恤道:“我适才闻听你能驯狼?可是这几日名满新绛的中山之狼?”
“是”毋恤道。
“他日可否为德祐铺子供些狼毫?”冯德祐道:“不需多,三两即可。”
毋恤道:“老人家言重了,今日若非得您相助,我们亦难洗雪清白,毋恤两日内送至德祐铺子五两狼毫。”
“实不相瞒,中山狼的狼毫着实有价无市,三两已是价值不菲,何况五两?”冯德祐急道。
“这次便是五两,”毋恤道:“老人家若是需要,日后我可将它们褪下的毫毛收集起来送到铺子里,至于价钱看着给就行。”
冯德祐道:“还是不妥,德祐铺子素来诚信待客,买卖长久靠的是‘理中取利’,占人便宜的事老朽不能为之,不如这样,此次我用一方好砚来换,如何?”。
毋恤见德祐老掌柜执意‘交换’,敬重之意有感而发,遂恭敬不如从命。
张孟谈见状开口道:“晴儿姐姐有意饮酒,我便做东。”
“有些眼力劲”晴儿眯眼笑道:“今日不许酗酒,每人三杯,就当做初次谋面交个朋友可好?”她说着看向文鸳。
“我也可以请客的。”文鸳似是对毋恤道。
毋恤却对张孟谈道:“若是回去的晚些,姑布大人怪罪否?”
“今日师父诸事缠身,顾不上我等,不妨事。”孟谈道。
景运楼乃新田邑中数得上的大酒楼,共分三层,一层是散客,以饮酒为主佐以小菜;二层供应各类酒食,三江四海五湖六路的酒客们俱喜来此摆宴;三层是单间雅室,专供达官贵人吃酒享乐。值得一提的是,景运楼最驰名的便是‘汾绛’,可谓酒味醇厚余韵悠长。且不说二楼往上囊中富余些的酒客,单是一楼稍兑些水卖与贩夫走卒的汾绛,虽不能过足酒瘾,但劳累之余抿上两口,也落得回味悠长,又平添三分膂力。关键是少花银两,汉子们看起来粗鄙不堪,却个个柴米油盐巧算记,老婆孩子自是惦记着,拍在桌面的铜子在手心攥的滚烫,但该有的豪气一分不能少,其实喝酒重在‘那点意思’,汾绛入口,再凭空捏造些醉意,那点意思不但有,还愈发浓厚。
众人并不讲究,只在一楼拣酒案入座,张孟谈遂晴儿的意,要两壶汾绛四碟小菜。
晴儿拿起酒壶,俏鼻凑在壶口耸动,长吸口气道:“一口下肚似火焚,两口三口了凡尘,四口五口神仙醉,六口七口街上睡,八口九口爬着走,十口胆肥咬天狗。”引得大家俱笑。
“别笑!”晴儿给自己和文鸳斟上酒道:“说好了啊,一人三杯,不许多喝,省的我爹说将你们带坏。”
张孟谈擎起酒杯道:“相逢是缘,今日冯掌柜助我等擒窃贼,又赐笔墨,还请晴儿代老掌柜收下我等谢意。”
晴儿滋溜饮下一杯绷嘴皱眉道:“香!舒坦!”遂对鱼鼓道:“妹妹,你还未与姐姐把盏。”
鱼鼓为难的看向毋恤道:“哥,我不会饮酒。”
“你随意我干了!”晴儿不等毋恤搭话便又是一杯下肚,哈气道:“最美便是这第二杯,方是入脑入心了。”
文鸳咯咯笑道:“你们莫奇怪,晴儿一向好酒贪杯不输男儿,大家饮了此杯便是故人。”她似是无意看向毋恤道。
酒下肚,毋恤只觉一股热流自咽喉流向小腹,然后暖及周身,不觉心道‘确实是好酒!’
“文鸳!”忽然酒楼内一声呼唤。
众人俱是四顾,却见楼梯阶梯之上几位富贵子弟驻足望来。
“中行峡善?”文鸳皱眉低声叱道。
一行人本欲上楼,此刻已向毋恤等人走来,为首那人道:“妹妹,这都谁呀?也不与哥哥引荐?”
文鸳抿嘴无言。
晴儿饮了第三杯汾绛,俏面微醺道:“峡善兄,我与文鸳妹妹以酒会友。”
“晴儿妹妹”中行峡善道:“真是出落得愈发可人了,为兄得空便去德祐铺子选几支笔,生意都得靠人气儿不是。”
“多谢中行兄,你们只管上楼,文鸳与我一起不妨事。”晴儿笑道。
“晴儿妹妹?”中行峡善身后一人笑道:“名字好听倒也罢了,竟是人儿比名字更美。”
“范河?”中行峡善笑道:“晴儿是舍妹的闺中密友,你说话要小心了。”
“中行兄放心,我对女娃儿一贯小心,兄弟们岂能不知?”范河乃范吉射次子,与中行峡善相交莫逆口味相投,在新田城里是有些‘好’名声的。他一番话令身旁纨绔俱是嬉笑。
晴儿虽泼辣些,但毕竟是小家碧玉冰清玉洁,怎受得恣意挑逗,遂涨红了脸。
文鸳怒道:“中行峡善,若不想让父亲责罚于你,便立时走开!”
“妹妹,我是担心于你,这两个男子素未谋面,是哪家的少爷?”他说着凝视毋恤道:“看着也不像啊,究竟是何身份?能与我中行家小姐一桌饮酒?若是父亲知道了......不知会责罚谁?”中行峡善似是说与毋恤听,但又捎带了文鸳。
“我的事不用你管!”文鸳怒道:“大庭广众莫要丢中行家的脸面。”
“那不行”中行峡善道:“我是你兄长,随时保护于你,想来便是父亲知道也不会迁怒于我吧。”他说着转而看向张孟谈。
张孟谈道:“家师姑布子卿,中行少爷有何指教?”
“姑布大人的徒儿,想必是孟谈弟弟了,早有耳闻,但不知道他是哪个?”中行峡善将折扇指点毋恤道。
“我......在赵府当差,”毋恤道:“既是......不方便,我可以走的。”他忙起身。
“什么?”中行峡善怒道:“赵府一个下人也能与我中行家小姐同案饮酒?你胆子也真够大!”
“中行峡善你要作甚?”文鸳怒道。
“我要作甚?”中行峡善冷笑道:“我要替中行家挽回脸面!来呀,把这小子拖出酒楼,就地杖责!”
“你敢!”文鸳叱道:“若是再羞辱我的朋友,我便与你......”
“你待怎样?”中行峡善道:“父亲奈何不得你,我却不允你......与陌生之人饮酒作乐。”
中行峡善身后立时窜出仆从侍卫朝毋恤拥去,毋恤急道:“我跟你们走......到无人之处随你处置。”他退后两步躲避道:“你莫让......她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