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董安于见赵秧兴致未减,便命人在方桌周围添了凳子,燃起灯球火把,又让军士把肉在灶上重新滚热,众人重新落座,赵秧将肉粘些盐粒大口咀嚼,其余人等似是被先前的血气呛到,竟没人动那肉分毫。
“怎么不吃?”赵秧瞥了伯鲁与毋恤道。
“爹......你真吃的下?”赵鸾皱眉道。
“嗯,香!”赵秧边吃边看向文鸳,却见她虽然面色苍白,却并未现出恐惧之色,心道‘中行寅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文鸳悄然对赵鸾道:“他并非嗜杀之人对吗?”
赵鸾道:“可他杀人时的淡漠却是可怖。”
文鸳恰与毋恤毗邻而坐,悄然将一方绢帕塞到他手中遂起身告退。
“申佳,怎么不吃?不是早就想把酒言欢么?”赵秧喝了一口酒道。
“父亲,杀,杀人是何感觉?”申佳问。
“掌控”赵秧道。
“掌控......生与死么?”申佳问。
“不止生与死”赵秧自斟自饮道:“还有局势!”
伯鲁接口道:“为掌控局势而杀人?”
“能不杀时便不杀,必要时,杀便杀了。”赵秧凝视伯鲁道:“掌控......不是任谁都能办到的。”
伯鲁颔首垂目道:“孩儿明白了。”遂将眼角余光投向毋恤。
申佳趁众人不注意,对毋恤附耳道:“爹让你杀人你便杀?”
毋恤道:“不知道......”
申佳疑惑看向毋恤,见他神色茫然,便将手心覆在毋恤手背之上,顿时察觉冰冷异常。
“主君,我有一事不明请赐教。”张孟谈道。
赵秧与董安于相视一笑道:“说吧”
“为何主君每次征伐归来,俱要将敌酋首级缚于战车之后?”张孟谈问。
赵秧放下手中的酒杯凝视张孟谈反问道:“战,需要什么?”
张孟谈道:“勇气”
“还不够”赵秧摇头道:“勇气是内心的力量,杀气才能威慑敌胆;杀气是被杀戮之人身上的戾气所化,那些人头便凝聚了无数戾气,使戾气加身却不被戾气左右,便是杀气。”
“杀气?”毋恤默念道,遂自顾摇头。
“怎么?不对么?”赵秧见状问。
“哦?没,没有,”毋恤慌道:“听起来瘆得慌。”
“怕了?”赵秧追问。
“杀那么多人......都该死么?”毋恤嗫嚅道。
赵秧自釜中捞出块肉来,缓缓递给毋恤道:“今日,你杀了血煞,有功,吃了它。”
毋恤盯着肉块,抬眼看赵秧道:“能......不吃么?”见赵秧凝视不语,又道:“杀那么多人......都该杀么?”
“你不吃,把肉给你娘!”赵秧冷声道。
“我不饿”明月轻声接道:“恤儿还小,今天杀了人,他心里定然害怕。”
毋恤忽然抓起肉块塞进口中,奋力咀嚼道:“我吃”
董安于注视毋恤片刻,忽道:“一旦血煞脱离掌控,会危及你娘。”
毋恤用手捂嘴,尽力合拢颌骨,力图将肉块嚼碎下咽,无奈肉块硕大,被憋的面红耳赤。
“慢些吃!”赵秧道:“使酒送下!”
毋恤引颈终于将肉咽下,遂低头道:“我......还是想知道......”
“都不该杀”赵秧面无表情道:“俱是爹生娘养,具有妻儿老小。”
“那为何还要杀?”毋恤垂首问道。
“十六儿,莫钻牛角尖!”伯鲁一旁叱道。
“我也想知道!”申佳立时道。
赵秧将手中肉块放下,对毋恤道:“生与死,死与生,很重要么?天地视万物为刍狗,有人生,便有人死;有人死,才有人生。”
董安于倏忽看向赵秧,心道‘主君何时将生死看的如此真切?’
“天地当真无情!”毋恤默然道。
“但人有情”赵秧道。
“有么?”毋恤忽然反诘道:“杀人时......还念什么情谊?任谁都可杀得!”
赵秧忽对伯鲁孟谈及素莱、觉端等人道:“明日姑布子卿为你等捏骨看相,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小辈离去,赵秧面对毋恤道:“第一次杀人......我与你一样,想知道自己所杀之人,是否该杀。”
“他该死”毋恤依然垂首道。
“杀过人,便是男人了。”赵秧对毋恤道:“好好睡一觉,都会过去。”
董安于思谋片刻开口道:“小夫人......”
对于这个称呼赵秧面无表情,毋恤低头皱眉;董安于接着道:“主君后日欲带毋恤一同去晋阳邑。”
明月低眉垂首聆听,芊指交相环扣,似是乱了方寸额头沁出汗来。
毋恤见娘手足无措心疼不已道:“我......我不去。”
赵秧叱道:“可有你说话的份!”
“我不离开娘!”毋恤道,他心说‘平日凡事用忍,唯独此事不可退怯。’
赵秧道:“定要行违逆之举?”
毋恤倏忽抬头道:“我走了谁管娘亲?”赵秧一时哑口向董安于看去。
董安于忙道:“小夫人,毋恤此番驯狼表现卓异,日后更需勤加历练,此事关乎他的前程。”
明月非是糊涂之人,相反她心思机巧,当年在狄人部落中美貌自不必说,更是数一数二的钟灵毓秀之女;此番从董安于对她的称呼中已然感到与以往的大不同,‘小夫人’意味着赵秧重新认可,与毋恤这段时间崭露头角有关,孩儿大了终于有了出头的希望,为娘的难道要阻他前程么?但明月脑中霍然闪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是父亲,仿佛再说:你信得过他?敢把毋恤交与他?
明月道:“我只要看到恤儿长大,其余别无所求。”
赵秧默然,她曾是珍爱,亦是敝履,凄风苦雨的将孩儿拉扯大,娘儿两个彼此难离乃情理之中的事,难道一句话便真要将她们分开?
董安于却对毋恤微笑道:“方才那一镖,凭血煞武夫境的修为足可避过,但他还是命丧你手,为何?”
“托大”毋恤道:“若是小心些,必不能一招落败。”
“他想不到你虽年幼却比他强。”董安于道:“这便是眼界太窄,岂不知山外青山楼外楼。”
赵秧心道‘若论起循循善诱教导有方,我不及阏于......更不及父亲。但父亲子嗣少,便也体会不到我今日之难处。’想到此不由苦笑。
见毋恤良久未语,董安于道:“好好想想,练武何用?”
嗯?赵秧凝视董安于,心说‘老董,你这是何意?他练武为的便是揍我,这还用问吗?’
不想毋恤忽然道:“无论去哪儿,我娘都要跟着我。”
‘这便是答应了?’赵秧讶然,他瞪视董安于眼神中尽是质问。遂转而对毋恤道:“没出息,拴在你娘裤带上了么?”
此言一出,毋恤立时觉得心田堵塞,血气上涌道:“若非如此......我娘受难......有人当回事么?”
赵秧立时胸闷,悔不该多此一言,但口中却怒道:“你狂妄!”
毋恤颔首拧眉忽道:“我若是狂妄......那些侮辱娘亲的人......活不到今日。”
“你!”赵秧火气升腾,心说我早就看出来这家伙表面唯唯诺诺,其实是个犟种,半天憋不出来个‘屁’,但说出话来便会把人憋成屁!
董安于见状,忙在桌下寻着毋恤的脚猛踩!面上却道:“十六儿,此番随主君去晋阳对你很重要,莫再胡言!”
毋恤心知董安于是为他着想,遂道:“娘去我便去。”
董安于焦急,赵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种,脾气上来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便又继续暗踏毋恤的脚道:“你长了本事,你娘才会好!”
“老董!你说便说,为何总是踩踏于我!”赵秧突然对董安于怒道。
董安于心道‘谁知你腿竟伸那么长!’忙道:“主君息怒......臣一时......无状。”
“在别人眼里......我娘无关紧要......但于我却比性命要紧。”毋恤鼓足勇气抬头看着赵秧道。
赵秧此时心中存了愧疚,说话便改了口气道:“让你娘迁至正夫人房中,如何?”
“娘会拘束”毋恤又低下头道。
赵秧又说:“那便给你娘一处单独的宅子先住下,如何?”
“娘怕孤单”毋恤又道。
董安于苦笑,心说主君今日已是换了做派,也真难为他!
明月道:“恤儿,娘可以的。”
“娘,毋恤在一日,便让娘好过一日,哪日若毋恤死了,娘的福也就尽了。”毋恤看着娘坚定的道。
“小子,你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赵秧忽然冷峻的问道。
毋恤心道我最大的愿望么?便是......
“杀了我,对么?”赵秧更加冷声道。
毋恤沉默,董安于心中忐忑不已,毋恤娘惶恐的看看赵秧,再看看毋恤。
“可是你不配!”赵秧轻蔑道:“我一生戎马,杀敌无数,南疆北域驰骋纵横,西山东海任我遨游;哪会有你这般龟缩在家的对手!”
毋恤心下冷笑道‘激将之法管用么?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非要跟随于你?’遂道:“娘......便是我的天下。”
赵秧心道‘好一个软硬不吃滚刀肉’便转脸望向董安于道:“行了,狗肉不上席的货色,看来你这一走,这辈子是见不着他喽。”
毋恤忽然看向董安于,眼中俱是惊讶道:“大人......要走?”
董安于微微点头,毋恤忙对赵秧道:“带上我娘,我便去!”
赵秧揶揄看向董安于,心道‘就知你面子大’,便道:“路上照顾好你娘。”
“我还想......”毋恤欲言又止道。
“不要吞吞吐吐”赵秧道,心说‘这毛病像极了董安于,得改!’
“我......可否与你比试”毋恤说着头便低下,脸涨红。
“咳咳咳咳”董安于呛了口茶忙道“不可!”
“可以”赵秧道,心说‘老子手正痒’。
毋恤心下窃喜,暗道‘今日便讨还些利息。’他起身走向桌旁空处等着赵秧。
赵秧心道‘这小子不知不觉已是崭露头角,连伯鲁都不是他对手,莫非是天意?柔中带刚的性情却不似我,似祖父!他身上毕竟流着赵氏的血......’想到此便调侃道:“你以何种身份与我比试?”
毋恤面露疑色问:“身份?”
“人子、对手、仇敌,你任选其一,我亦用相应武力与你对歭。”赵秧话毕先是有些自得,片刻便担忧起来,心说‘万一这小子选了‘仇敌’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