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赌注呢?”赵秧也笑道。
“臣未想好”董安于笑答。
“那便依我,”赵秧道:“若是你赢,便杀了他;若是我赢,便收留他,如何?”
董安于忽然激灵打个冷战急道:“主君,输赢暂且不论,那人万万留不得!”
“为何?”赵秧问。
“主君可听说过子规鸟?”董安于望着赵秧道:“此鸟特别之处是从不筑巢,而是将蛋产在别家的鸟巢中,且总先于其它鸟孵化,孵出的小鸟还把人家的鸟蛋从巢中推出,从此占了巢穴,正所谓借巢孵蛋。”
“呵呵,阳虎便是子规了?”赵秧道:“权且看看来人是谁再说不迟。”二人即刻起身向议事堂走去。
进入议事堂庭院,赵秧便见在正中雕花八角石桌上,铺垫了一方赤红丝绢,其上摆一件圆润玉璧;遂走上前拿在手中轻轻掂量,并看向董安于笑道:“老董,此碧晶莹剔透赏心悦目,置于掌心毫无寒意温润柔和,少见!”董安于明白这便是那阳虎的‘委质’,所谓‘委质’便是投靠之人献于主君的礼物。这玉璧摆放在庭院之中既是见面之礼,又含投靠之意,看来被主君说中了,阳虎定是亲自登门。
“玉......是好玉”董安于随口道。
“哦?”赵秧遂用手指虚点董安于,咧嘴一笑摇了摇头,遂转身迈步进得议事堂内。
议事堂正中有一高大背影负手而立,听得有人进来,那人便回身,待看清来人是赵秧后,抱拳施礼道:“鲁国阳虎拜见赵将军!”
赵秧见他站在主座之前,俨然此地主人的姿态,不禁扭头瞥了董安于一眼,心道‘还真让老董言重了,此人生来便具喧宾夺主的气质。’但他悠悠顿住脚步,却是一语不发盯着阳虎。
阳虎见赵秧并不答话,只是笑吟吟看着他,遂有些莫名其妙又道:“阳虎拜见......”说到此处他忽然惊觉,忙躬身曲步绕了半圈在赵秧下首站定,这才再次躬身施大礼道:“阳虎只为早日见到赵将军,连日来匆忙赶路,实在是累垮了,一时疏忽,再次拜见赵将军,请恕阳虎不敬之罪。”
“无妨”赵秧伸手作势扶起阳虎道:“我等相识日久,无需多礼。”
阳虎却道:“若是国卿相晤,自是无需多礼,但阳虎今日乃叛逃之身,前来投靠赵将军,理当恭敬。”
“哦?阳大夫是来投靠于我?”赵秧佯做惊奇道。
“赵将军胸怀大志,阳虎慕名已久,有心侍奉左右,恳请将军收纳。”阳虎边说边抬起头来凝望赵秧道。
赵秧心道‘落魄之人尚敢直视我双目,欲从我目中勘察结果,可见此人确是身具反骨,且反骨太盛似是有些掩饰不住,呵呵,人都说养虎为患,可有几人能知‘养虎防患’的道理?身边有一虎,我才能日日警觉防被虎伤,心中便无懈怠之意。’他遂道:“阳将军曾贵为鲁国正卿,号令三桓,署理国政,权势熏天,若论起官阶来,比赵秧还要高啊,怎能屈尊做赵秧的......仆从?”说到此他缓缓坐下望着阳虎。
阳虎闻听一愣,心说‘我来投靠你,若是收留于我,起码也是赵府客卿,怎的成了仆从!’但形势逼人急,这世上除了赵秧敢收留于我,那些撮尔小国便是敢收,我也不敢留啊!难防哪天他们拿着我的脑袋送与齐鲁领赏钱。
“别说是仆从,便是野人奴才,阳虎也跟定了将军,从此追随将军左右。”阳虎心一横道。
“哦?这番话却是与几人说过?”赵秧定睛凝视阳虎似笑非笑道。
阳虎刹那间脸色苍白,心说‘吾命恐休矣,既问此言,定是对我不满,但你既是问了,我答又何妨!’
“三人!”阳虎不卑不亢道:“一者上代季孙氏家主季孙意如;二者时任季孙氏家主季孙斯;三者齐公杵臼。”阳虎断定赵秧定会拿他项上人头去买好鲁公姬宋,与那所谓三桓的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交好;便豁出去,昂头直视赵秧。
“那他三人为何如此待你?”赵秧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阳虎遂又小心翼翼回道。
“道不同?”赵秧感兴趣道:“何为你之道?可否说来听听?”
“道者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道者二:为仁不富,为富不仁;道者三:快意恩仇,睚眦必报;道者四:成者为尊,败者为芥。”阳虎索性道。
赵秧初时眉头紧皱,渐渐变得舒展,进而盯着阳虎慢慢将嘴咧了开来,嗓子里传出:“嘿嘿嘿”的笑声,继而声音变大,“哈哈哈”的笑起来!正待阳虎疑惑之时,却见赵秧慢慢站起大步走向阳虎,到得近前突然躬身施礼道:“阳将军言无不尽,诚意待我,赵秧岂能不恭?”他说着将阳虎扶到凳子上坐定,阳虎一时间惊愣不已,脱口问道:“赵将军不杀我?”
“为何杀你?”赵秧笑道:“你之道于我相合,与天下大势相合,我若杀了你,岂非杀了我自己?更悖了天下!”
阳虎立时眉开目笑,但他一瞬间又肃然道:“赵将军不认为我是出尔反尔之人?”
“岁月无常,洁身自好;所谓出尔反尔,不过是机变自保罢了,你若非如此,便早已死了数度,我二人怎能相见?自今日起,你的命,我要了;你的人,我保了!”
“阳虎叩谢将军!”阳虎此刻已是感怀涕零,遂屈身跪在地上向赵秧拜叩。
“既如此,名份已定,你便是我赵秧的客卿,此后于你,我信也信得,用也用得......杀也杀得!你说,对么?”
“臣从此为主君分忧,愿肝脑涂地!”阳虎激动道。
董安于在一旁冷汗直冒,仿佛在看一条斑驳猛虎从此委身在赵秧身侧,但有疏忽便会向着赵秧的头颅咬去!他心中暗自摇头叹气,唉!从此我便又多出一事,必要将阳虎盯得死死,防他噬主!
董安于遂吩咐仆从取来客卿名策。
“来,我与你引荐董兄。”赵秧拉着阳虎对董安于道。
“阏于大人?”阳虎惊喜道:“早就闻听董大人的贤名,今日一见,幸会!”
董安于拱手施礼道:“阳虎大人,今后我们共侍赵氏,还望同心戮力。”
“那是当然!”阳虎正在笑,忽然却低眉顺眼问董安于道:“若以阏于大人的道,虽不至于要主君杀我,必不会让主君接纳于我!我说的可对?”
董安于颜色未变道:“正是,若日后你生了反噬之心,那便不是接纳与否的问题了,届时阏于定会先斩后奏。”
阳虎心道‘直抒胸臆,大忠大直,无欲而刚,好一个董安于!’但他既存了‘坦荡’的念头,便也‘曲中求直’不加掩饰的问道:“某不才,亦听出阏于不屑阳虎为人,但主君方才说,彼之道却是与阳虎之道相合,莫非......主君也错了?”
董安于却是哈哈笑道:“今日你若只是一味的恭谨顺从,阏于还不信你是诚心投靠主君,但此言一出......我倒信了!”他说着便向阳虎拱手,算是重新打了招呼,又道:“主君之道与你相合不假,但你可知,主君之道的源头?”董安于说着看向赵秧,似是征询赵秧是否让他道出详情。
赵秧微笑点头,得到首肯,董安于接着道:“主君之道:仁侠之心,立身之本!仁者:不与民争利,不妄杀妇孺。侠者:不畏惧权势,不退缩屈膝。这些,你可有?”
“我看未必,成大事者俱知:天道曲如弓,以主君之心胸,岂能如市井小民推崇什么仁侠?忒也浅薄,看来董兄虑的偏颇了些。”阳虎自负笑道。
董安于捻须笑道:“世事无常,岁月似箭,刻意求‘曲’,恰恰悖于伦常,反让人觉得心机深重,必防之又防,那还有何事能做成?”
阳虎愣怔片刻,却是明悟道:“怪不得主君虽说与我道合,但我若丧家之犬,主君却安如泰山。原来......”
“主君信任与你,方允我对你这般直言不讳,否则,‘道’一旦为他人所知,便会为人所用,反成了自己致命的死穴!”董安于凝视阳虎道。
“某断不会吐露半字!”阳虎道,心说‘我亦有所保留,最后的道便是:利字当头六亲不认!’
‘与外人说了又何妨?主君之道已融会贯通,多了去了,诸如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秧!哼!有你心服之日。’董安于心道。他将客卿竹简名策铺在案上,备好了笔墨,指点阳虎将生年、名讳、誓言等书写其上。然后取过名策再次审视片刻,便又递与阳虎道:“请阳将军留下血印,以示忠诚之意。”他说着便在仆从手里接过一柄七寸长的尖刀,一并递与阳虎道。
阳虎毫无迟滞,将刀握在左掌心,右手攥住刀柄猛抽!顿时鲜血四溢,他展开左掌按于名策之上;抬手之时,一个血淋淋的掌印便赫然在目。
“此后阳虎大人与主君便是以君臣之礼相见,不得逾矩、不得僭越、不得觊觎;即日起你便命不由天,唯有一门心思尽忠,能否做到?”董安于正色道。
“阳虎定当忠心侍奉主君!”阳虎回道。
赵秧心中暗叹,知我者阏于,为我分忧者阏于!他呵呵笑道:“二位,我等不妨借此时商讨些政事如何?”
“主君是想问齐国之事?”阳虎问道,赵秧暗佩,当即点头道:“不错,齐晋争霸,由来已久,齐公杵臼更是乐此不疲,你刚从齐国来定有些见闻。”
“主君,臣便坦言了,”见赵秧点头,阳虎当即道:“恕臣直言,齐公杵臼在位俞五十载,颇智,朝中政局稳定,治民以宽,治军以严,国库充盈,军力强盛,虽未称霸,实为霸主!”
赵秧点头默许道:“齐公大权独揽,而晋国六家分政,这是主因。”他说着看向阳虎问:“晋当如何?”
阳虎暗叹赵秧对局势拿捏之准,道:“但晋公有两大死穴,颇似其祖姜小白!其一贪,贪财、贪色、贪享乐;既具姜小白称霸之心,亦有姜小白享乐之好,他身边既有晏婴、田穰苴这等贤良之才,亦有一班佞臣贼子,但唯缺当日管仲之才者!”阳虎说到此不由觉得今日说话怎的如此义正言辞?仔细想来,自己在鲁国不也算作‘佞臣贼子’一列?且在齐国避难期间倒是与齐国的一班乱臣打得火热;他无暇多想,接着道:“如今司马穰苴、晏婴等老矣!佞臣当道国运必衰。其二夺嫡之争日烈,晋公无嫡子,诸子夺嫡之争愈演愈盛,杵臼身后,齐国必乱!”
赵秧叹道:“城再固,若内乱,却似纸糊。那你说说,晋国当何以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