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秧见酉时已到,不免向营外看去,董安于一旁道:“主君放心,此地臣已打探过,未见形迹可疑之人,孩子们断不会有差池。”
“伯鲁等弓马娴熟,俱是无忧,只是那......”赵秧道,此刻心中跃出一个念头,今日这狩猎之举却是不无妥当,对他们勤加历练本是题中之意,但这奖赏之物我却是有些草率了,这张玄铁弓本是......,似是应交与‘他’才是,若赏给别人却是不妥。
“呵呵,主君是在挂念他?”董安于捋着胡须笑道:“那便更不必了!你知道他是最惜命的;不然......也熬不到今日。”
赵秧笑呵呵抬手拍拍脑门道:“唉,老了!不中用了!”
“主君这是哪里话来?”阳虎在一旁插话道:“您春秋鼎盛,正是一展宏图之际,如何谈得上老?”
“不然!”董安于却道:“老,是好事呀!”
赵秧和阳虎均是疑惑的看向董安于,董安于接着道:“老,便心安神定,似那老聃所言,不求于民更无害于民,无为而天下将治;又如鲁国孔子之言,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所以,主君说自己老了,并不是指年龄,而是心境;心境老,民之福也!”
阳虎听得瞠目结舌,心中感佩的同时,还有嫉意滋生,心道‘我怎的就没有想到此处?人说董安于乃治世之能臣,今日才稍有领教。’
“老董说的好!正是我心中所想,但又难以成章之言!”赵秧感佩道。
赵秧却看向阳虎道:“听闻你与那孔丘瓜葛甚多?”
阳虎尴尬道:“臣原本瞧不上他周身酸腐之气,难免有所表露,不过臣也力荐他出仕,授予他要位;但他自诩仁臣,我在他眼中......是乱臣贼子,自是势不两立,呵呵,臣此番逃离鲁国,也有他的‘功劳’。其实......臣对孔丘并无恶意,只不赞同他凡事必循规蹈矩,皆以‘礼’束人束己,若是往深里说,‘礼’从何来?不外乎虞夏商汤之遗传;莫非今日之‘礼’,乃是后世万年之‘礼’?就再无更改了么?”
“事过境迁,这倒不必挂怀,当年我铸起刑鼎,那孔丘不也对我横加指责?人,得按自己的法子活!”赵秧道。
阳虎听得如饮甘饴,心下不免振奋,暗道主君并不因往事追责于我,还有些对我予以肯定的意思。便道:“臣谨记主君教诲。”
正说话间,忽闻一阵马蹄声作响,众人俱是抬眼看向营外。只见远方尘土飞扬,骏马嘶鸣,刀芒耀眼,伯鲁一马当先英姿飒爽,带着文悦清扬等人跃马归来!
待到得跟前,伯鲁与众人翻身下马向赵秧叩首道:“孩儿们满载而归,请父亲过目。”
赵秧眼见他们肩扛、手提、马背驮负大堆猎物,尤其是三头麋鹿和五颜六色的禽兽格外耀眼,便对董安于和阳虎道:“伯鲁弓马俱是出众,果然收获颇丰。”
伯鲁道:“父亲让孩儿们历练,用心良苦,孩儿身为长子,自然懂得爱护各位兄弟,这次狩猎熊宇英勇不凡,为激励于他,我猎得的猎物愿都记在七弟名下。”
“嗯?”赵秧凝神看向伯鲁,眉梢微微挑动。
“父亲,我的猎物也愿意记在七弟名下。”文悦也道。
“我听大哥的,也愿意将猎物记在七弟名下。”清扬也道。
素莱和觉端自然也纷纷表示赞同。
“你等先去歇息,吃肉喝酒暖暖身子,待其它兄弟回来后再说不迟。”赵秧微笑道。他站定身形望向远方,心中渐渐腾起些许愧疚,看来此次玄铁弓是熊宇的了!
明月和鱼鼓站在车帐外等着毋恤回来,可酉时已然过半,还是不见毋恤等人的身影,申佳的娘亲青梅也是担心不已,亭亭对明月道:“也不知他们何时归来?”
明月连忙笑道:“姐姐不用担心,想是要不了多久便会回来了。”
赵女娟此刻见明月和青梅聚在一处,稍作犹豫便大方的走过去笑道:“妹妹们无需急躁,我赵家男儿俱是虎狼性,区区狩猎儿戏能有何事?此地也无虎豹巨兽,不过尽是些麋鹿罢了。”
赵秧原本向明月踱来,可看到赵女娟走到明月身边,不禁顿住身形,转身欲回;却听赵女娟唤道:“来便来,怎的又拐回去了?”
赵秧闻听顿住身形,心说糟糕,但还是换了笑脸回身道:“我突然想起件事,你们且亲热,待我......”
“你且过来!”赵女娟提高声音道。
赵秧嘴里咕哝:“看把你厉害的。”,蹒跚走了过去;来到她们面前,明月低下头去,青梅亦是含笑施礼,赵女娟却道:“夫君可知我姐妹三人正在说些什么?”
“我怎会知道?若是无事我就......”赵秧转身欲走。
“不听你便要后悔!”赵女娟又道。
“说来我听?”赵秧无奈道。
“你且猜猜?”赵女娟调皮道。
明月和青梅听得赵女娟逗弄赵秧,俱是忍住笑,抿着嘴强忍;鱼鼓却没有那份忍力,噗嗤笑出声来。
赵秧一阵羞臊,心说,貌似听人说过,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不假呀,哎?谁说的呢?阿噢,孔丘!
在他走神儿的档口,赵女娟又道:“好了,便不难为你,我们姐妹是在谋划一件大事,很是重要!”
赵秧闻听不禁问道:“何事?”
“夫君,这一路车马劳顿,最为受累的便是你呀!所以我们姐妹三人需得安排妥当,由谁来侍奉你。”赵女娟说道此处,赵秧已是知道后面断难有好事,急敷衍道:“那你们且慢慢说,我真有事......!”
“不许走!”赵女娟嗔怒道。她见赵秧停下身形,却又笑了道:“我们已是拿定主意,这于你来说也算天大的福份,那便是我姐妹三人一同伺候你,可好?”
“咳咳咳!”赵秧一连声咳嗽,耳根俱是红了道:“此等事万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言!”
“咯咯”
“嘻嘻”
赵女娟和明月青梅已是忍俊不禁,鱼鼓早已不知去处。
“想得美!”赵女娟在赵秧身后哂笑道。
经这一番打趣,明月和青梅心中倒是轻松不少,她二人知是赵女娟为的是缓解她们的担忧之情,俱是感怀的看向赵女娟,“孩子大了,若离巢的雄鹰,切不可捆住他们的手脚,才是真为他们好!”赵女娟又柔声道。
“父亲!我们回来了!”远处传来热切的呼唤声,明月等人俱是看向营外,但见又是一阵马挂銮铃之声,朋修、中遨、藿旅、青仲等一批子弟相继赶回,大都收获丰裕,尤其是朋修和中遨,带回了大量的禽兽。
明月和青梅失望,毋恤和申佳张孟谈并未出现在众人当中。
赵秧亦是心中泛起不安,他看向董安于道:“快到戌时了,怎的还不见他们回来?”
此刻伯鲁、熊宇等人已是酒足饭饱,清扬抹着嘴角的油水道:“若是有人再不回来,便已没了资格!”
文悦道:“再等等,还未到最后时限。”
“等也无用,即便是按时回来,也比不过七弟的猎物!”清扬又道。
董安于望着夜空中繁星点点,心中默念道:人,必有亲自面对这世间罹难之时,不知......你准备好了么?
众兄弟凑在一起比拼猎物,各自讲着狩猎遇到的凶险和乐事,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和吵闹,赵秧却越来眉头皱的越紧,他寻思眼看戌时已过,若是毋恤等人再不回来,奖励事小,安全倒是大事了!
蒯聩最是心急,这一日跟随赵秧驰骋狩猎,不禁感佩赵秧,各种杀伐果断在狩猎中皆是体现出来,相见恨晚呐!蒯聩已决定归附赵秧,‘蚊蝇之飞,不过数步,附于骥尾则腾。’的道理蒯聩当然知晓,他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了赵家的一份子。
“主君,时辰已到,可否开始计算猎物了?”蒯聩叫道。
“对啊!父亲开始吧!”众子弟都附和道。
赵秧眼见戌时将过,只好说道:“那便开始......。”
“父亲!且慢!”忽然远方传来人喊马嘶之声,赵秧听得心下不由一宽,遂看向董安于道:“小兔崽子总算回来了!”
明月和青梅也是欣喜,那呼喊之声确是申佳无疑!
众人凝神望去,但见申佳灰头土脸骑在马上狂奔,且不住往马屁股上抽鞭子,待他终于跑到眼前,赵秧一颗心却又提了起来,“怎的只你一人?毋恤呢?”赵秧急问道。
“父亲!我们猎得了大家伙!实在是搬不动啊!我先来点卯,免得失了资格;他们随后便到!”申佳喘吁吁道。
“大个的?”赵秧不禁问:“何物?”
清扬在一旁插话道:“什么大个的?不过是麋鹿罢了!有什么可夸耀的?!”
“四哥你且听我说......”申佳欲对清扬细说,却听熊宇也道:“你们猎得一头麋鹿便算是‘大个的’家伙,那我们猎得三头,便是天大的家伙了?”
众人闻听俱是哈哈笑起来。
申佳此刻却镇定下来,跃下马,掸去身上的灰尘,看向赵秧道:“父亲,那玄铁弓一定要留下!我十六弟想要!”
“他说要便要?以小卖小么!”熊宇冷声接道。
“七哥,毋恤是凭本事挣得,何谈以小卖小?”申佳坦然道。
赵秧已看出申佳定是有所依仗,不由好奇心起问道:“申佳,你们猎的却是何物?”
“禀父亲,大虎!”申佳脱口而出道。
众人闻听俱是一愣,赵秧更是一惊,正待细问,一旁的文悦却是开口道:“大虎,莫不是‘大忽悠’吧?”此言一出,便赢得一片赞同之声,“是呀!想玄铁弓想疯魔了吧?才多大年纪,能猎得大虎?”
“父亲,申佳明显是为十六儿狡辩......”清扬刚说到一半,赵秧突然怒道:“难道十六儿没有名讳么!”
清扬立时惊愣,剩下的半句话便噎了回去,赵秧继续道:“自今日起,不许你等称他十六儿,他,叫赵毋恤!”
熊宇却是犟驴性子,此时听得父亲如此袒护毋恤,便觉妒火中烧,亢声道:“父亲不公!申佳一直在此拖延时间,可眼前仍是没有赵毋恤身影,现在戌时将过,请父亲将玄铁弓赐予孩儿!”
“别......别急!我......我来了!”恰在此时营外传来毋恤的声音。
只见一道身影飞奔入营,到得眼前众人俱是一愣,毋恤同样灰头土脸,却是孤身一人,赵秧也皱眉问:“你们猎得的大虎呢?”
“哦,在这儿!”毋恤伸手从怀里摸出一物,大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截虎尾!
赵秧看到立时咧嘴笑了起来道:“不错不错!便是未猎得大虎,居然拔下了虎尾也是好的!”
众兄弟心中都是一震,心说这家伙也真是玩了命了,竟然真的与大虎厮杀过,还拔下一截虎尾!这一条虎尾便抵了那熊宇的三只麋鹿!
此刻文悦却道:“暂且不说这条虎尾是否为赵毋恤亲手拔下,只说熊宇的三只麋鹿已是抵得上他这半条虎尾!更何况熊宇还猎得许多的禽兽,便已然是超越于他!玄铁弓非熊宇莫属!”
赵秧闻听亦是无话可说,董安于却是微笑着对众人说:“且看毋恤还有何话讲?”
毋恤挠着头看了一眼申佳,申佳向他点头示意,毋恤便道:“那些鸟啊鸡的,却也......都是我们的。”
“嗯?”赵秧一听好玄没气乐了,心说耍赖也不能如此脸皮厚,明明是人家的猎物,却说是自己的,唉!看来为父要腾出些时间,好好教你如何‘正确的耍赖’!
众人听毋恤所言,都是笑的流泪,熊宇眼看毋恤已是‘败军之将’,心下更是快慰!
阳虎在一旁已是看出些端倪,此刻不由笑道:“你且说说,怎的那些禽兽都是你们的?”
“那些俱是我们驯服后,放养在天空,原本打个招呼它们便会跟了来,不想被各位......从天上射下了。”
文悦大笑道:“真是恬不知耻!难道天上的飞鸟都是你的不成?”
“那......也不都是,”毋恤道:“但题了我们名字的......肯定是!”
“题了你们的名字?”赵秧惊奇道:“熊宇,将你们的禽兽拿来我看!”
“得了疯魔病!”熊宇气哼哼转身去取禽兽,待他将一只大红野鸡送到赵秧手中时,倏忽看到在那鸡脖子上赫然写着‘张孟谈’!
阳虎见状一惊,已是断定此子果然不凡!
赵秧心下奇怪的紧,于是逐一检看众子弟射下的禽兽,竟然发现每只身上都有申佳或者毋恤抑或是张孟谈的题名!
熊宇此刻已是愣怔了,两只眼睛哀怨的看着一只只禽兽,盯着申佳、毋恤、张孟谈的题名,突然他疯魔道:“赵毋恤!你!你欺人太甚!这不能作数!这些都是我射下的!我射下的!”
“我知道是你射下的,可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养的呀!”毋恤‘语重心长’道。
赵秧瞠目结舌,心说这家伙脑袋是怎么长的?若成了他的对手,打不死也得气死!他看向毋恤调侃道:“你们何时‘辛苦’喂养了这些禽兽?”
“这......这便说来话长,”毋恤眨巴着眼敷衍道,心说我怎知何时喂养了它们?
“一派胡言!”赵秧突然怒道。他心中倏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任由毋恤如此卖弄些小聪明,那今后必会因此吃大苦头!于是又道:“耍弄些雕虫小技掩人耳目,却不知实实在在做事,才是立人之本!今日这些禽兽,谁射下,便是谁的!”
“阿噢!”熊宇立时兴奋的长啸。
文悦清扬也是高声道:“父亲明鉴!”
“请父亲赐孩儿玄铁弓!”熊宇叩拜在赵秧身前扬声道。
“慢着!”忽然,一声大吼从营外传来,“玄铁弓是毋恤的!”那声音又接着道。
“是谁如此聒噪!”文悦道。
“是我!张孟谈!”话音未落,只见营门外‘呼啦啦’涌进一群人来,赵秧接着火光观瞧,猛然见一条丈余长斑斓猛虎被捆的结实,由四匹马拖拽着进来!他倏然心惊,回头对董安于和阳虎道:“竟真的猎了虎!”
董安于淡然道:“从未听毋恤有虚言。”
众人俱是沉寂,这些赵府子弟平生见过猛虎的也是寥寥,何况猎得猛虎!
张孟谈有大虎‘撑腰’,亦是显得底气十足,他跳下马来,对赵秧拱手施礼道:“主君在上,毋恤猎得大虎,请主君查验!”
此刻胜负已分,文悦、清扬、熊宇等俱是半点话也说不出口。也是,半截虎尾便抵得上三头麋鹿,何况整只大虎?
赵秧愣了半日,心道‘怎的无人为我搬把梯子下个台阶?’想到此不由看向董安于,可董安于居然毫无反应!看来老董是迁怒于我了,嘿嘿,赵秧心中苦笑,心说老董你是不知我的良苦用心呀!他遂看向阳虎,阳虎当然对局势了然于胸,便道:“恭喜主君,赵家子弟各个神勇非凡,此乃赵家之幸,晋国之幸啊!主君方才一番良苦用心,亦是显出您教子有方。”
“呵呵,对!”赵秧这才讪笑道:“毋恤、申佳、张孟谈,你们今日确是好样的!”
“主君且慢!”张孟谈此刻却大声道:“毋恤还有猎物呈上!”
“哦?还有?”赵秧心说小兔崽子,还有多少‘惊喜’要‘惊’着你爹呀?便道:“若是些禽兽便罢了,今日你们已然获胜!”
“是一头熊瞎子!”张孟谈道。
“啊!”这回别说赵府子弟,连赵秧也是张开嘴忘了合上,直到觉得舌头凉丝丝的才倏然闭嘴!“在,在哪儿?”
“抬进来!”张孟谈此刻心中暗自得意,心说我这等谋划可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咱玩的就是心跳!
只听营外“嘿呦嘿呦”声起,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扛着一根粗棍,其上结结实实的拴着一头丈余长的熊瞎子走来!
众人鼓噪!“真的是熊瞎子!这家伙比大虎还要厉害!”
赵秧咽了口唾沫,心道小兔崽子又‘惊’了老子一回!怎的当他的爹......就这么难呢?
董安于此刻却是看向毋恤,问道:“毋恤,这头黑熊可是你一人之力猎得?”
毋恤眼见董安于眼神凝重,便道:“乃是大伙齐心协力猎得。”
董安于听闻此言才微笑着对赵秧道:“主君确是教子有方,臣佩服的紧!”
赵秧心说,你与毋恤情同师徒,今日与他‘沆瀣’一气,尽管将我架在火上烤吧!但他心中却是感念天地,赐予虎狼之子!
“大人,猎得这熊瞎子,也有我一棍之功!”虎大王此刻忽然嚷道。
“嗯?他是......?”赵秧看向毋恤问道。
“他?虎大王,是我们新结识的朋友......”毋恤正待说下去,虎大王却打断道:“不是普通朋友喔,是一同战大虎屠大熊的过命之交喔!我想过了,以后便跟着他,鞍前马后陪他一同闯天下!还有我这十几个兄弟也都是跟定了他!”
清扬熊宇等人此刻却突然醒过神来,他们一眼便寻到那汾河之上驾着小船的‘渔家女’,朋修等人也是一阵明悟,那虎大王分明便是伸手要了他们银两,又将他们引向野鸡岭的人......。
赵秧胸中泛起波澜,黑夜掩盖了他眼眸之中的‘雾气’,风吹抚进心田,竟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