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车乘晓行夜宿北进,每日行二舍之地,转眼便是五日过去,午时,远远便见峰峦叠嶂山影巍巍,董安于向赵秧拱手笑道:“主君,看到汲瓮山了。”
赵秧骑在马上正眯着眼睛遥看远山道:“嗯,不知尹铎在这两年中可有建树?”
“尹铎忠心可鉴,其才亦是出众,主君尽可放心。”董安于道。
“你荐的人,我自然放心,但毕竟年少些......遇事还需磨砺。”赵秧道。
董安于听主君此言,似是对尹铎有些不满?他欲言又止。
阳虎一旁问:“主君,可是名为尹铎之人在署理晋阳邑?”
“尹铎为主,傅便、史黯、窦犫、周舍等为辅,说起来晋阳才是我赵氏的根基所在。”赵秧道。
阳虎道:“山海经言,汲瓮山富产玉石金铜,晋水发于其间,龙山、蒙山与其相倚,珍禽异兽无数。晋阳邑地处汲瓮山东侧,又毗邻汾水;受三山两水之福泽,物产极尽丰饶;且幅员辽阔处在晋国最北,可谓进可攻退可守,与其说是一邑,实则堪比一国!”
“说的好!”赵秧赞同的看向阳虎道:“晋阳稳固,赵氏无忧。”遂吩咐仆从道:“将子侄们都唤出来!整日都憋在车中能有什么出息?”
毋恤正在车帐中听张孟谈讲史认字,虎大王自打前日“认主”便终日不离左右,毋恤撵他数次,却像被狗皮膏药......黏上了;他坐在毋恤身侧,不时帮毋恤捏肩捶背,探头探脑,待毋恤烦躁起来瞪他一眼,便老实片刻;正闲的发慌,却听得车外人喊马嘶:“各位少主,家主有令,都出来透气!”
伯鲁、文悦等走出车外,早有仆从在各乘战车旁备好马匹,一众子弟俱都翻身上马,然后挥鞭策马,呼啸奔至赵秧身侧。
毋恤不善马术,却是身子低伏双手拽紧马缰,姗姗落于众人之后。虎大王见状嘟囔道:“骑个马都不会,看把马儿难为的!”他说着便走过去牵了马缰绳。
“那山,便是汲瓮山,到了山脚之下,我们便到家了!”赵秧挥鞭指道,然后调转马头,面对赵家子弟:“我命你等登上汲瓮峰顶,俯视晋阳邑,每人做一首诗;诗文出众者,便可优先进入我赵家设在龙山内的历练之地。”
众人听得均是心热,毋恤马步蹒跚来到,他凑到申佳和张孟谈身旁问:“龙山的历练之地?可有稀奇之处?”
申佳看向毋恤道:“十六弟,你可知大哥伯鲁为何文武全才?就是因为众兄弟中,唯有他进过龙山历练之地;传说我赵家为了训教子孙,培育仁杰,曾将大量资源投入于历练之地内,一旦有资格进入其间,若是能顺利出关,必是文武俱有大进;可惜若是想进入此地,除了对每人体能要求格外苛刻外,还必得文才不凡方可,否则即便是进入其内,也是寸步难行;其中设有上、中、下三条路线,大哥伯鲁便是历经三十天磋磨,走通了‘下’线,出得历练之地后文武所学大进,深得父亲的喜爱。”
“噢?还有这等神奇?”毋恤不禁惊讶心道‘若能进得历练之地便好了!’
阳虎此刻亦是从董安于那里听得‘历练之地’的详情,不禁心头暗道,也就是如赵家这等底蕴,才能为培育子孙不惜搞出这种大手笔。
“此次我定要学大哥,进入历练之地!”熊宇望着汲瓮山峰顶心胸起伏道。
“我也是!”清扬接道。
“唉,我若非体能不够,定当要进那历练之地!”文悦咬牙切齿道。
赵秧望着一众孩儿们或踌躇满志、或失望忧郁,笑道:“放心,此次为父放宽条件,若是体能不够的,允许带一武士进入相助,故都有机会进入历练之地。”
董安于豁然,看来,主君真的是感觉老了,但凡此时,最怕的莫过于......后继无人!主君是急于在孩儿中觅得可造之才。
众子弟听得赵秧此言,不由惊愣,然后俱是振臂昂然欢呼。
熊宇忽然转头看向毋恤道:“赵毋恤,你认字么?这次无巧可取了吧!”
文悦笑道:“十六弟,不如你做我的武士,如何?待二哥我顺利出得历练之地,定会厚报于你!”
清扬冷声道:“大字不识几个,空有几分蛮力,终不能成就大事!”
赵秧听了这些话却是一愣,遂皱紧眉头心道‘若是文才不够,进了历练之地也是枉然。’
虎大王此刻见毋恤遭众人挤兑,用手拍了拍毋恤的马屁股似是自语道:“你偌大的屁股上只长了一张臭口,一路之上臭声连连,把劲头都用在放屁上了么?”
毋恤接道:“不怪它,定是吃的不干净,腹中恶气盈沸所至。”
“你!”熊宇被噎的脸红,但又无处发作,便瞪着虎大王道:“狗仗人势!”
“狗?在哪里?”虎大王迷糊道:“倒是有三头白眼狼!”他指着远处跟着的中山狼道。
此刻却忽闻赵秧道:“若是斗口能斗出诗来便可。”
众子弟那还敢稍作停留,俱是两手带过马缰,双腿猛夹马腹,朝那汲瓮山驰去。
眼见别人健马如飞,虎大王照着毋恤的马屁股便是‘啪’的一巴掌,口中道:“你可快着点,别丢我的人!”
毋恤来不及瞪虎大王一眼,便被那马驮着飞奔而去!
待众赵家子弟立马山脚,但见草木萧疏,天高水清,参差柏木插天而起,千年老槐虬枝盘曲,就在密林簇拥中隐隐现出袅袅水汽,毋恤定睛看去,却是一片幅员千丈的湖泊,漫出湖堤的湍流遇石环绕、逢丘开道,顺流而下,赫然便是涓涓晋水之源。
抬头向上看去,汲瓮山高约五百余丈,肚大峰细,犹如一只巨瓮竖立在天地之间。更为奇怪之处却是那‘瓮身’下竟是空的,若是粗略看去,便如汲瓮山悬在半空;毋恤不由仔细打量,原来中空之处并非真的无物,而是石笋林立其间,似是将汲瓮山顶起,淙淙之水自其间泄流而出,将千丈湖泊蓄满。毋恤不由有些冲动,想循着水流来处,入得深山,探寻晋水初始源头。
伯鲁此刻高声道:“诸位弟弟,眼前便是汲瓮山,此水便是晋水了;晋水与汾水,在我晋阳邑交汇,一路南奔世代养育晋国子民。我等遵父命登上汲瓮山顶,便可俯瞰晋阳邑。”
“真乃奇山也!”二子文悦脱口道:“我已是等不及了,如此伟岸雄奇的山势,必要有华章相配!”
山上路径通达,五百丈的高度在少年眼中若等闲,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相攀上峰顶,极目远眺,西、北山峦叠嶂,南望一马平川,东方草木丰肥乃汾水绵延,矗立四方城池!此城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市朝一夫,完全按大周营造都城规制兴建。其城墙高筑,城内鳞次栉比,正是晋阳邑。
“踏晋水之徐徐,观汾水之滔滔,登汲瓮之雄奇,览晋阳之丰裕......”文悦不禁脱口吟道。他忽然发觉此时大家都在绞尽脑汁构思诗句,便急忙闭了嘴,心道险些将自己的构思泄露出去!
申佳、熊宇、清扬等众弟兄亦是或沉醉、或皱眉、或抓耳挠腮的苦思冥想。
张孟谈拽拽毋恤的衣袖问:“有了么?不若我给你些?”
“不用,”毋恤摇头道:“不就是诗么?待我憋上一憋。”
张孟谈听了苦笑道:“勿要憋出屁来!”他转念一想,毋恤认字之速极是变态,或许还真能憋出几句诗来。
“各位兄弟,若是想好了诗句便下山吧。”伯鲁笑道。
“我的诗文已成,便随大哥下山。”清扬笑道。
“我也有了!”藿旅、朋修等人俱道。
熊宇正蹙眉思索,听众人已然成诗,不由心下躁烦,此时文悦到得他身旁,伏在他耳畔低语片刻,熊宇不禁眉开眼笑,遂道:“我的也成了,下山!”他甫一回头,却看到毋恤还在凝神眺望晋阳邑,并不时低头俯视晋水,抬头审视汾水;熊宇突然哈哈大笑道:“赵毋恤,你看出些什么了?大字不识,莫不是真的想做出诗来?”
“七哥何必羞臊十六弟?他幼时受苦最多,确是读书甚少,但这不能怪他!”申佳立时对熊宇道。
“若不怪他,怪谁?难不成怪父亲?”熊宇对申佳似笑非笑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申佳道:“即便是父亲,也有错的时候。”
文悦忽然插嘴道:“呵呵,八弟,你甚尊鲁国孔丘之经学,可知孔丘说过孝便是无违?什么是无违?无违便是不能违背父亲的决断,而你却说父亲有错,这便是不孝!”
申佳皱眉回道:“二哥你错了,孔子所说的无违,是不能违背礼!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若是父亲有错,为人子的便要晓之以理,止之于礼,这才是孝!读书切不可观皮略骨。”
文悦面现红晕,待要强辩,却闻伯鲁道:“常棣之华必要珍惜,兄弟之情不能轻弃,文悦、申佳不要争,随为兄下山吧。”
张孟谈听伯鲁此言,不免哂笑,乍听是兄长谆谆教诲,实则是不分青红皂白。
赵秧居中与董安于、阳虎、蒯聩并驾齐驱,见以伯鲁为首,众兄弟紧紧跟随策马而来。
赵秧笑道:“今日请董兄与阳兄做个评判,为他们分出个高下如何?”
董安于拱手笑道:“臣遵命。”
阳虎见众子弟已然到得面前,遂挥臂道:“还请各位子侄们按年龄依序排列,先吟咏自己的诗文,然后写于竹简之上;便从伯鲁开始吧。”
伯鲁略整装束出列道:“临汲瓮之巅兮,眺华夏之风物;固家园之城兮,绵赵氏之血气;守晋国之土兮,攘天下之蛮夷;播春日之种兮,藏五谷之丰国。”
董安于道:“伯鲁学识又有长进。”
赵秧道:“是董兄这个老师当的好!”
“嗯,好诗!很有些眼光气魄!其中‘攘夷强国’之意最为宏大;不愧是少年才俊。”阳虎听得笑道:“便暂时排为第一。”
文悦此时见伯鲁得了彩头,跃跃欲试,心说‘伯鲁的诗文虽好,但若论文才尚有不足,眼下终于轮到我露脸了!’
“仲子文悦,到你吟咏诗文了。”阳虎此刻道。
文悦躬身对赵秧等人施礼,双手背后挺胸收腹道:“踏晋水之徐徐,观汾水之滔滔,登汲瓮之雄奇,览晋阳之丰裕;城巍巍兮旌旗飞扬,屋列列兮酒肆成行,民乐乐兮笑语盈耳,水潺潺兮轻舟歌荡。”
阳虎听了当即抚掌笑道:“嗯,晋阳美景尽收眼底,若说伯鲁胜在志向宏大,那文悦便是胜在繁华细腻!两篇都是好诗,依臣之见,暂时并肩第一如何?”
赵秧含笑点头道:“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