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文苑出列,文苑一身素白装束,对赵秧等人施礼后吟道:“汲瓮之峰,远眺晋城,车马错毂,夫妇同耕;汲瓮之峰,遥望南晋,汾水涨落,泽披百姓;汲瓮之峰,纵观天下,晋国三君,春秋永霸。”
“嗯?”赵秧不由向文苑看去道:“你能有此胸怀,亦是难得!晋国三君,献公诡诸、惠公夷吾、文公重耳,励精图治,方才成就了日后的霸业,你能知晓此点,便是出众!”
“主君教导有方,赵家子弟各个才学过人!”阳虎赞道:“若论念及百姓,胸怀天下,此诗亦不输于前面两首,也算作第一。”
清扬见这前三首诗俱是出色,不禁心下忐忑,想想自己的诗句,似是要说的都已被别人说过,要讲的都没有别人讲的透彻,便额头见汗;但他转念一想,今日比文并不为争什么第一,而是看有无资格进入赵氏历练之地,只要表现出自己识文断字就行,便不再犹豫吟道:“临汲瓮,观龙蒙;千年柏,万年松;脚下城,甚繁盛;阡陌间,善田耕;水道密,载舟行;常棣花,赵氏兴。”
“哦?”赵秧惊讶道:“清扬将诗意落在常棣花开,兄弟和睦,则赵氏兴旺;甚好!”
“可暂时名列第二!”阳虎道:“略输文采,但意境还是有的。”
其后五子稽和、六子玉满依次出列吟诗,但俱是表现平平,都排在清扬之后,到得熊宇,只见他雄赳赳出列,昂首挺胸道:“汲瓮之巅,晋阳城坚;悠悠旆旌,萧萧马鸣;赵氏基业,赖我矛箭;浩浩昊天,佑我畿田。”
“好!有些气魄!”赵秧闻听哈哈笑道,他看向阳虎又说:“阳兄以为如何?”
阳虎遂道:“虽引用些诗经文句,但意境是好的,也有为将的气概,可并列第二。”
熊宇听得立时看向文悦,目中尽是感佩,这便是文悦给他出的点子,若是文思不够,可拿诗经中现成的诗文来用;果然便得到了父亲的赞许。他转而想到‘不知那赵毋恤胸中可有诗文?’便看向毋恤,只见毋恤正低头冥思,还不时用脚在地上圈圈点点。熊宇讥笑道:“腹中空空,便不需苦苦寻觅了,进不了历练之地,可做二哥的武士嘛,若保得二哥从历练之地出来,也是大功一件!”
虎大王立刻将大脑袋转向那马腚,并指着道:“偌大的一张脸,只长了一张口,还不时放屁!”
熊宇气的脸涨得发紫,心说‘今后只要虎大王在他身边,就不能随意呛斥于他,否则,甚划不来!’
“申佳,你的诗句准备的如何?”赵秧慈爱的望着申佳问道。
申佳随即出列躬身施礼道:“孩儿已经拟出腹文。”
“那便吟咏出来。”赵秧道。
申佳长身玉立道:“汲瓮龙蒙,山高礼成;稽首于天,俯望晋城;祈福减祸,庇护百姓;二水相连,仁孝双贤;滋养厚土,丰获连年;为政一方,造福一疆;忠勇之道,世代绵长。”
“这才是大见识!”董安于不禁道:“立意很是独特,将那汲瓮山、龙山、蒙山,看作在代我晋阳百姓向天稽首祈福!将那晋水与汾水,看作养育我晋阳百姓之父母,凸显了一个‘孝’字;又说出‘为政’必要爱护百姓的至理;还道出忠勇之品格才是赵氏绵长的根本!好!”
阳虎亦是点头称是,他看向赵秧道:“此作可排在众诗之首。”
赵秧心下甚喜,对申佳道:“你能有此见识,为父着实欣慰。”
话说简短,毋恤见众人俱看向自己,倒显出几分腼腆,熊宇见状便要调侃,虎大王突然‘啪’的掌掴马腚,熊宇知便宜难讨,索性闭嘴。文悦却对张孟谈笑道:“张孟谈,你也做了诗文,为何不吟出品评一番?莫非......是想送与他人?”他说着看向毋恤。
张孟谈心中咯噔一下,心想文悦的确心思缜密,我这点想头还是被他察觉了,既然被他说透,看来今日只能靠毋恤自己了。遂道:“诸位俱都好文采,孟谈便不再献丑了。”
“十六弟,你就别藏着掖着了,将诗文吟出吧。”伯鲁淡然道。
“对,吟出来!”有人附和道。
“各位兄弟,我倒是有一个想法,”清扬突然开口道:“不如让他将诗文先写在竹简之上可好?免得有人口授于他,他便照猫画虎的瞎说出来;若是自己思量的诗文,定能自己写出来!”
“四弟这个法子好!”文悦立刻道。
毋恤听闻,缓缓抬起头,目光看向赵秧道:“我原也不会吟诗......写了便是。”
赵秧点头应允,心说‘认字没几天,吟诗的确是为难他了,估计即便是写,也写不出什么好诗文来。’遂看向董安于,却见董安于正微笑的看着毋恤,似是对毋恤颇有信心。
阳虎眯起眼来端详毋恤,他直视毋恤眼眸,想从眼神中揣测出端倪来。
蒯聩自日前猎虎之事,越看毋恤越不简单,脱口道:“毋恤老弟,你别是又搞出些惊喜来?”
毋恤已然飞镖在手,在竹简上飞快的刻下几行字,若是普通人,刻字便不会这么神速,但毋恤手上力道沉稳,运用飞镖煞是纯熟,倒是游刃有余。片刻后他用拇指拂去木屑,双手呈董安于。
董安于摇头苦笑,只有他和赵秧明白,毋恤是不愿意对赵秧毕恭毕敬,所以才选择将竹简呈给他。待接过竹简,他向赵秧躬身双手奉上道:“请主君验看毋恤的诗文。”
“哼,既然给了你,你便先睹为快!”赵秧似有‘醋’意道。
董安于不紧不慢道:“那臣便先......”他说着便将眼光在竹简上扫过,突然间董安于脸色大变!双手竟微微颤抖,似是那竹简重愈千斤难堪其负!
“老董?”赵秧不料董安于会有如此异状,甚是惊讶,心说莫非毋恤的字如狗爬?惊到了?或者莫非文句太过恶臭?熏到了!
此刻董安于已是面色惨白,颤抖的将竹简呈给赵秧,赵秧心说‘不至于吧?即便是诗文中有大逆不道之词,何必如此失态?’
他欲接过竹简,但倏然感觉董安于将竹简握的更紧些,还将眼光与他对视了一瞬;赵秧心头一紧,遂定睛观瞧,顿时眉峰紧锁!
阳虎心说‘这是怎么了?一首孩童的诗文而已,用得着如此紧张么?’他便随意俯身看向赵秧手中的竹简,可没想到赵秧却无意中将手里的竹简调转了个,字面向下,使得阳虎和蒯聩都看不到毋恤到底写了什么!
“今日到此为止!立刻进入晋阳邑!”赵秧随意将手中竹简揣进怀中道。他看向毋恤道:“你,随我进来!”便转身走向车帐。
众人散去,董安于见阳虎仍是站在当地,便不做声立在阳虎身后,却见阳虎愣怔片刻,猛抬头看向汲瓮峰顶。
董安于忽然道:“阳兄,我等照主君吩咐,尽早打点行装上路?”阳虎一愣,遂转身看向董安于道:“阏于兄,不若我等也登上汲瓮峰采拮些诗句?”
董安于听后不语,只是看着阳虎微笑,与阳虎对视片刻后道:“难道阳兄对孩童之戏也感兴趣?”
阳虎背心冒出寒气,忙道:“哦?还是依主君之命赶路要紧。”
此时文悦走在伯鲁身侧悄声道:“大哥,十六儿到底写了些什么?父亲似对他很是不喜?”
伯鲁却呵呵笑道:“再不济便是写些你们的‘恶行’,告你等的黑状,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担心?”
“不会吧?”清扬心虚道:“我等做那些事,父亲已然惩罚过了,断不会再......追究吧?”
“放心,有大哥在,那些都是儿时的趣事,翻不得天!”伯鲁道。
赵秧与毋恤进入车帐,摈退左右,道:“你且坐下!”他说着掏出怀中的竹简放在案上问:“此诗是你所做?”
毋恤并坐,依然站立道:“是”
“可告知他人?”赵秧问。
“只有董叔......与你看到。”毋恤答道。
“吟出来”赵秧道。
“你已......看过......何必再......吟出来。”毋恤咕哝道。
“吟出来!”赵秧又道。
“咳咳,我只是随意写的......并非有意......”毋恤怯懦道。
“吟!”赵秧道。
“吟......便吟”毋恤索性道:“山高水急城低,蓄水掘口扒堤,城墙泡成烂泥,水漫城邑死地!”
赵秧盯着毋恤缓缓的道:“你可知......此语若让旁人看到,会断送我赵氏根基?”
毋恤闻言忽然直视赵秧,似换了一人镇定道:“所以我才呈给董叔,若是直接给了你,你身旁的阳虎必会看到。”
“哦?你......竟想到了这一步?”赵秧惊异的打量毋恤片刻道:“你坐下,站着说话你不嫌累,我脖子还酸呢!”
毋恤道:“也吟过了,我便......回去照看我娘吧。”
“你并非你娘腰间的挂饰!你娘也并非离不开你片刻!”赵秧摆手道:“坐下!”
毋恤无奈依言席地而坐,低头不语。
“抬起头来!”赵秧道:“铮铮男儿,为何总是示弱气短?你不是记恨于我么?何不拿出些男儿气概!”
“有话便说......我......习惯了。”毋恤低头答道。
赵秧冷哼一声,放缓了语调道:“你是如何看出......晋阳邑乃是死地?”他边说,便将案上的酒盏斟满,欠身递给毋恤道:“我知道你会喝!”
毋恤接过酒盏,拿在手中踌躇片刻,遂放在嘴边一饮而尽,顿时脸色通红捂着嘴咳嗽起来;待得酒劲缓过,他将手中酒盏递给赵秧道:“再来一盏”
赵秧疑惑的看着他,遂接过酒盏斟满重新递给他,毋恤接过又是一饮而进,这次他并未咳嗽,而是用衣袖抿了嘴道:“我......怕水,在我眼中,汲瓮、龙、蒙三山高高在上,似文悦、熊宇、清扬;晋阳邑......便是我;山脚的晋湖,像是当年淹我的水塘;若是尝过差点被水淹死的滋味......便知道了。”
赵秧脑海中遂浮现出孩童溺水的场景......,不是孩童自己掉入水中,而是被推入,且推他之入还在一旁观赏。遂将手中酒盏往案上重重一顿!道:“孽障!”
“只是游戏而已。”毋恤仍是低头道。
“你......要我如何补偿?”赵秧亦是饮过一盏道。
“无须补偿!”毋恤忽然抬头直视赵秧道:“放我和娘走!”
赵秧神色凝重面目萎顿许多道:“我明白......留下你的人,留不下你的心。”说到此他似是有所决断道:“待入得晋阳邑,便送你进入赵家历练之地,往后,随你吧。”
“说话算数?”毋恤面现喜色追问道。
“以赵氏荣誉为证”赵秧道:“今日你一语道破晋阳邑死穴,便是为赵氏立下大功,为父......甚是感激。”
“哦”毋恤敷衍道:“我只是随口胡言。”
“其中利害,连你董叔那样心思缜密之人都未发觉,若非你点破......晋阳邑便是我赵氏葬身之处。”赵秧黯然道:“唉!如今知道了又当如何?难道将晋阳邑舍弃?”他说着更似苍老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