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恤眼见赵秧形色萎靡,内心竟莫名酸楚,他道:“那年,曾淹过我的水塘干涸了,是被我豁出一条暗道将水放了去。”
“呵,原来是你小子干的好事!”赵秧猛然抬头看着毋恤问:“放水?”遂又摇头道:“可......偌大晋湖,却非区区水塘可比......”
“想要我之性命,将水塘放干了便是,”毋恤道:“若是要保一城人的性命,便......落下汲瓮山,填平晋湖,堵了晋水源头。”
赵秧面色煞白转而赤红,似自语道:“落下汲瓮山,填平晋湖?好大的口气!让我想想,再想想......”片刻后盯着毋恤沉声道:“你......真这样想?”
“嗯”毋恤道。
“那可是一座山!”赵秧讶然道。
“它不过是锅盖而已。”毋恤轻描淡写道。
“锅盖?”赵秧虎目放出光来,“啪!”他拍案道:“胆子不小!不过......我喜欢,如此说来,晋阳邑算是保住了?”
毋恤被拍案之声惊醒,忙低了头嗫嚅道:“我......不过浑说,你......不必当真。”心里却一连声痛骂自己‘猪油蒙了心么?怎的还出谋划策!不是要取他首级么?曾经对娘的折磨、凌辱,我......难道都忘了?’他将手猛掐大腿。
“唉!”赵秧叹息道:“不要总是过谦......十五岁......有此见识......着实不易,且回去吧。”
酉时,赵氏车帐抵达晋阳邑,南城门人头攒动,尹铎、邮无正、史黯、窦犨等人帅众迎接,见赵秧一马当先,尹铎当先躬身施礼道:“臣尹铎,参见主君!”
邮无正、史黯相继见礼,唯有窦犫只是拱手道:“赵将军一路辛劳。”
赵秧笑眯眯看着窦犫道:“老大夫怎的也在我晋阳邑?”说着便看向尹铎。
尹铎忙道:“老大夫的采邑在晋阳邑以北五十里的阳曲,近日有狄人出没,似是图谋粮草,窦老特来此商议对策。”
“又开始抢粮了。”赵秧翻身下马对尹铎道:“可有良策?”
“事涉军政,臣不敢擅作主张,已备战车五十乘,单等主君到此决断。”尹铎回道。
“狄人善骑射,单人独骑来去甚快,战车只能威慑,不能追杀除根,可再备五百铁骑与五百甲兵。”赵秧思筹道。
窦犫立时拱手道:“谢将军!”
赵秧立足于城门前环顾众人道:“谁来统帅?”
“臣愿往”邮无正拱手道:“狄人不事耕种,每至冬季便食不果腹,四处掠夺粮草,我晋阳邑屯驻重兵,他们自然不敢来犯,但像阳曲这样的城邑便幸免不了,对付这些戎狄散兵,臣往足矣。”
“嗯,就你了!”赵秧边说边挥手招呼众人步入晋阳城,他突然脚步一顿,指着一段城墙对尹铎道:“怎的还是老样子?”
尹铎赶忙躬身一礼道:“臣并未完全拆除原有旧墙,而是将新墙筑在旧墙之外。”
“妄为!”赵秧牛眼瞪道:“我嘱你必要拆了旧墙,再筑新墙,为何不遵!”
窦犫上前道:“赵将军,莫非因这旧墙乃是中行寅大人所筑,便定要将其拆掉?”
赵秧立时看向窦犫道:“怎么?老大夫觉得不该拆么?”
窦犫道:“将军出兵助阳曲抗狄,老朽感怀至深,但将军似与中行寅大人隔阂太重,老朽又不能视而不见。”
“呵呵,老大夫,我知你素来与周王身边的苌弘上卿交好,而苌弘又与中行寅往来密切。”赵秧笑眯眯道。
窦犫道:“将军所言不虚,我确是与中行寅大人有些旧交,似乎与将军相比,中行寅大人还更安分些。”
赵秧直言:“你指的是我铸刑鼎、明示法典之事?离经叛道是么。”
窦犫拱手道:“多谢方才将军派军护佑阳曲百姓,看来今日是老朽多言了,派军之事便罢。”
“两码事,不相干!”赵秧摆手道:“阳曲百姓与我晋阳百姓一样,亦是晋国子民华夏之种,岂能不顾?”他说着又看向尹铎怒道:“晋阳如今是我赵氏采邑,却留着中行寅筑的城墙,怎能让百姓知道:晋阳姓赵,不姓中行!”
“主君!”忽然远远的有一人从城中跑来,边跑边大声道:“周舍拜见主君!”
董安于松了口气,心道‘周舍来了,此事便解了。’
赵秧不禁脸色稍有霁和道:“周舍,你为何来晚了?”
“主君赎罪!”周舍连忙躬身施礼道:“我听主君要来,急忙为主君清理屋舍,旁的都好说,却是发现有张凳子被虫拱了洞,我便将凳子扔了就来拜见主君;可来的路上我一想,那做凳子的树也需砍了才好!便又回去砍树,这一来二去,就把时间耽误了。”
“小题大做,凳子坏了扔掉便是,与树有屁的相干?”赵秧笑道。
“嘿嘿,主君说的是,百姓心知肚明,晋阳已是主君的采邑,又与城墙有何相干?”周舍亦是笑道。
“嗯?”赵秧立时豁然,心说‘原来这厮在这儿等着我!’他转向尹铎道:“你便没有周舍的灵巧。”
“可他有忠心!”周舍忽然提高了嗓门道:“旧城外筑新城,不但基础牢固的紧,还省了一半的劳力,也省下一半的钱粮,且赶在冬季到来之前便修好了城池,更省了百姓遭寒冻之苦!如今晋阳百姓没人知道尹铎,却都在念叨主君的仁义!”
嗯?赵秧心说‘周舍之言怎的与我听到的不一样?但以周舍的为人,断不会欺瞒于我。那便是他......在欺瞒于我......?’
天光黑透,星星点点的火把自晋阳城中汇聚而来,嘈杂之声由远而近......。
“赵将军来了,快来看呀!”
“是得看看!我们晋阳百姓有今天,俱是赵将军所赐!”
“他免了我们的赋税,顿顿能见到肉!有谁比得了?”
“亩制那么大,余粮将仓廪都撑裂了!”
“晋阳百姓拜见赵将军!”
“赵将军保重!”
......。
赵秧听着一浪高过一浪的颂赞,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忽然伸手拉过尹铎道:“是我想岔了,给你道歉!”
尹铎忙不迭躬身施礼道:“臣事先未禀明主君,陷主君于不查,是臣的错。”
董安于在赵秧身后,捻须沉吟思虑,心道:主君为何草率便怒?难道仅因这段城墙么?似乎并不如此简单。
窦犫身形隐没在人群中,不由称奇,人说赵秧广施仁政,看来非虚,晋国六卿唯他倍受百姓拥戴,此乃......赵氏之福,亦为晋国之祸。
夜已深,董安于立于窗前,遥望诸天寒星,身后的书案上亮着灯盏,铺就竹简。自回到晋阳家中,尹铎、史黯、周舍便都来见礼,可董安于称抱恙,一概不见。
“城墙泡成烂泥,水漫城邑死地!”近日他心思颇重,常吟‘诗’,时而自责,悔愧未有深入勘察地势,以至于晋阳城身处危地,使赵氏基业不稳。时而庆幸,这次带毋恤来晋阳是来对了,凡事自有定数,‘死地’之说由毋恤发觉并提出,令人倍感欣慰。加之赵秧入城时忽然对尹铎发难,更让董安于心中惊疑不已,似是有一个阴影正在向自己......不!是向赵家靠近!到底是什么?他苦思冥想,却理不出头绪,董安于不禁想到了姑布子卿,或许他在这里,许多事便会迎刃而解清晰许多。
天将寅时,归途初醒,窗外犹自黑黢黢偶闻狗咬狼啸之声,遂二目盯着房梁发呆,又梦到了老蘑菇,腰更驼了,拄拐愈发吃力;‘估摸着这两日便该到了,’他想。自跟定毋恤,便遣弟兄回山中迎接老蘑菇。老人家虽非亲爷,但对兄妹二人极是呵护,平日悉心提点教诲,有口吃食便均分,还从自己份额中匀出些偷存着,待哪天闹了饥荒拿出来救急。‘不足舍地,便是腿脚慢些也该到了!’归途想到此不禁焦躁。正自思筹,忽听有房门打开,院内有脚步声。归途翻身下床,推门出户见毋恤周身利落,已是‘拳带罡风腿扫廖星’身形飘忽进退有度,将拳打的快到了极致;倏忽寒光乍现、圆月弯刀环身飞舞,忽而若飞瀑惊天,继而似水银泄地,甚是流畅自如;他正待叫好,突然三点厉芒瞬时而至,“啪啪啪”呈品形钉在他身后门板上。
“败家子儿呀!”归途怨道:“富家崽就是不知道心疼物件!”
“别光看着,练将起来!”毋恤道。
“便让你知道虎大王的厉害!”归途返身掂了混铁棍跳出屋外道,遂朝毋恤当头抡下,二人立时战成一团,估摸打了半个时辰,归途跳出圈外嚷道:“不打了,不打了!你非我对手,再打,恐便伤了你!”
“咯咯”不知何时花儿和鱼鼓也到了院中,两人见虎大王汗流浃背便巧笑嫣然。
“哥你好不害臊,若不是少主让着你,早就趴下了!”花儿撇嘴道。
“哥喝口热水,出了汗断不可着凉。”鱼鼓为毋恤擦汗。
“唉,这就是差距呀!”虎大王指着鱼鼓对花儿嚷道:“你看人家妹子咋当的?”
“好呀,我便听哥的!”花儿立时倒了一碗热水,也端到毋恤面前道:“少主请。”
“喂!谁是你亲哥?女大不中留!”归途跑到花儿跟前,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水碗仰头便喝了下去。
“小心眼”毋恤咕哝道。
“都疼着你,你当然大方!”虎大王瞪眼道。
“今日怎起的恁早?”毋恤问道。
“睡不着,想老蘑菇。”虎大王神色黯淡道,花儿一听也是点头道:“我也是,这都十几天了,蘑菇爷爷腿脚再慢,也该到了,况且少主是派了一乘车帐去接。”
“也是,不如我们迎往汲瓮山,不定就撞上了呢?”毋恤道。
“这话说到心坎里了!”归途立刻响应道:“顺便打些猎物也是好的,总不能整日跟着少主白吃白喝。”
毋恤皱眉苦笑,他已多次拒称少主,可归途却执拗,总将‘少主’二字挂在嘴上。
毋恤笑道:“我们猎的大虎老熊,换的钱粮够我们吃一段时日,眼下无需为吃喝用度发愁;倒是虎兄箭法高超,嘿嘿,能不能教我?”
“哟!”归途立时二目放光,对着花儿和鱼鼓道:“看见没?少主也有请教我的时候!”他转脸对毋恤道:“拜师就不必了,不过少主若执意给我些赏银,我却不能不收,否则驳了少主面子。”
“要钱没有!真没有!”毋恤脑袋晃道:“虎兄,你也知道咱是小门小户,一文钱都掰成两半使,再说,提钱太生分。”
“那少主总要给些奖赏吧,不然你心中定是过意不去。”归途伸手道。
花儿和鱼鼓不禁莞尔。
毋恤点头道:“那是一定的!我是诚心向你学箭,岂能毫无表示?”他说着在怀中一阵掏摸,手指掠过那些当初在智瑶身上搜罗的宝贝,咬咬牙,还是没舍得拿出来;随即断然将毛茸茸的虎尾掏出来,慷慨道:“虎兄,我知你是壮士,视金钱如粪土惯了的,但这截虎尾你必定要收下;你身形似虎,绰号虎大王,与这截虎尾正相配!”
看着毋恤真挚的眼神,又看看他手中的虎尾,归途心道‘人说我虎大王从未吃过亏,怎的到了少主这里,总觉得没占过便宜?’他咽了口唾沫道:“这......太过贵重,不如还是少主留着,给我换些别的?我知你有颗珠子,看着还行,便给我......留个念想?”
毋恤捂紧胸口,另一只手又掂了掂虎尾道:“若是虎兄坚辞不受,那......便按虎兄的意思,先留个念想......待日后......。”他说着便要将虎尾再揣入怀中。
“诶!少主不必费心了!”归途忙伸手夺过虎尾道:“还是这截虎尾与我有缘。”
花儿笑道:“哥,你且稍等,待我将这截虎尾缝到你头巾之上,以后天天戴着它,好不威风!”
归途顿时眉开眼笑道:“对呀!好妹妹,赶紧的,给哥哥缝上,从此我虎大王之名便坐实了!”他挠了头忽然腼腆道:“有劳诸位......日后俱称在下虎大王可否?”
“谢虎大王传授箭术!”毋恤拱手道。
“好说好说”虎大王肃然回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