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河滔滔兮,伏羲演八卦;乌水湍湍兮,颛顼之故墟;姜氏居营丘,太公立三门......。”
一阵清脆悦耳的童声,在清晨的宁静中,随着悠忽的北风,穿过路门、雉门、库门;越过燕朝、内朝、外朝;自齐公杵臼的路寝中,由内而外传进正待觐见的老者耳中;老者步履稍顿,直腰叹道:“唉,爱怜幼子,诸子将亡!”
身为华夏之地,权倾一方的大国诸侯,齐公杵臼的朝堂亦是三门三朝的格局。自南向北,由‘库门’而入,与‘雉门’之间为‘外朝’,乃是参议民政之地;‘雉门’与‘路门’间为‘内朝’,专议朝祭与征伐之策;‘路门’内为‘燕朝’,便是齐公杵臼平日里坐堂听政之地;穿过‘燕朝’即是‘路寝’,此是齐公听政歇息的所在;‘路寝’之后再往里走,便是‘高寝’与‘东宫’‘西宫’;也是齐公杵臼的寝宫。
此时路寝之内齐公杵臼慈眉善目正襟危坐,手捋银髯,笑眯眯看着眼前明眸皓齿背咏了诗句,正待讨喜的孩童道:“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荼儿,到为父身边来。”
“父亲,孩儿已背了诗文,该你了!”总角孩童笑嘻嘻的张开双臂扑在齐公膝间,两支肉呼呼的胳膊挽住他的脖颈道:“父亲快俯下身,安孺子要骑老牛!”
“安孺子不可!”此刻站在齐公杵臼身后的美貌妇人立时娇斥道:“父乃齐国之君,岂能与你做牛来骑?”
“鬻姒少言!”齐公嗔怒道:“荼儿要骑,我必为之!”
“夫君太溺爱他,他便越来越难缠。”鬻姒伏在齐公肩上,对着他耳后轻嘘道。
“爱妃何必忧心,我乃一国之君,难道连我儿安孺子的小心愿都不能满足么?”他说着伸出右手绕至身后,轻轻揽住鬻姒的纤细腰身,且将头后仰,靠在她胸前笑道:“别说给荼儿当老牛,便是将齐国......。”
鬻姒身心荡漾,正待往下听,齐公忽然顿住话头,转而起身对孩童道:“来,到为父背上来。”他说着便俯下身,待孩童爬上脊背坐稳,又觉得似是不够真切,便对鬻姒道:“爱妃,快将你腰中的丝绦解下,我且含在口中做缰绳。”
鬻姒立刻双颊飞红嗔笑道:“夫君,大天白日,太也为父不尊。”她口中说着,却依然顺从的轻解罗衣,取下腰间的丝带递给齐公。
齐公见鬻姒‘亭亭若仙女降于凡间,窈窕似弱柳抚柔于地。’不禁呆愣片刻,促狭的眨了眨眼,尔后张口咬住丝带的一端,口齿不清道:“将另一端交与安孺子拽紧了。”
正当其乐融融阖家欢悦之际,忽闻路寝外报禀:“晏婴老大夫求见!”
齐公闻听,正在‘四蹄飞腾’的身形猛的顿住,即刻扭头对鬻姒道:“你快入后宫,莫让老叟撞上,不然又要絮叨半日!”
鬻姒此刻却紧抿住朱唇,右脚在地上微顿,皱眉入寝宫。
还不待齐公直起身形,晏婴老大夫已是踏入门中。“晏卿何须如此急迫!”齐公杵臼隐隐怒道。
公子荼从齐公背上溜下来,两只大眼睛怯怯的望晏婴;齐公杵臼忙将公子荼遮挡在身后道:“晏卿,还是与我到燕朝内议事吧。”
“主公明鉴,事发于此,臣必要在此地谏言!”晏婴道。
齐公心说‘还是让老家伙逮到了!’,他心知晏婴的脾性,遂无奈道:“寡人知道......”
“主公身为齐国之君,怎能为孺子做牛?可知齐国气象运势俱加持在您一身?低头,则山河飘摇;躬身,便社稷危卵;千金之躯,岂可为孩童折腰!”晏婴见自己的一番话将齐公杵臼说的面色红中透白,知他心火已是沸腾,忙转口道:“臣辅佐齐公愈五十载,历经灵公、庄公,到您这里已是第三朝,臣......”
“我知道!”齐公杵臼突然抬高声音道;但他知晓无论如何也‘惹不起’这位三朝元老,况且对晏婴的‘耐心唠叨’早有体悟;晏子贤名广布四海,活脱脱便是齐国的‘门面’,莫说降罪,就是把他气出个好歹来,也会落得‘不近贤能’的恶名。
齐公杵臼忽然换上一副笑容道:“老爱卿,何必与总角小儿计较,走走走,燕朝议事,你来的恰是时候,寡人早备了酒食,有要事相商。”他说着便挽住晏婴的一只袖子,并用脚向后‘推着’公子荼离开。
“我怎会与总角小儿计较......?”晏婴矮小,被齐公连拉带拽出了路寝,来到燕朝之内;他随即挣开齐公的手,规规矩矩的给齐公施礼道:“主公恕老臣不恭,臣失礼,臣有罪。”
“恕你无罪”齐公应声道:“老爱卿,我正有一事相询于你。”
“主公但讲无妨”晏婴躬身施礼道。
“不必多礼,”齐公杵臼忙搀住晏婴道:“安孺子聪慧伶俐,若是拜你为太傅,岂不美哉!”
晏婴心中立时明了,心说还是找上门来了!但主公既然开口,又不好随意推脱,遂用右手罩住耳廓大声问:“主公说什么?老臣听不清!”
齐公杵臼又道:“寡人说:欲让安孺子拜你为太傅!”
“您说老臣太顽固?”晏婴立刻圆睁二目看着齐公追问道。
“你总是在紧要之时听不清!”齐公杵臼无奈道。
“老臣怎的看人不用眼睛?”晏婴似是有些急迫回道。
“既然你耳病犯了便回吧!”齐公杵臼摆手道。
“主公说的是!朝中那些小人都肥了!”晏婴用力点头道:“尤其是梁丘据,一身油膘!”
齐公杵臼被老晏婴搅得昏头涨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凝神端详面前的七旬老叟,隔了片刻后茫然问道:“你觐见寡人所为何事?”
“老臣确是有些急事要与主公参详。”晏婴道。
“嗯?你耳病好了?能听清寡人的言语?”齐公杵臼苦笑道。
“老臣耳聪目明,何曾患过耳疾?”晏婴疑惑的注视齐公道。
“好好,何事?”齐公道。
“臣听闻五位公子俱要离开国都,可有此事?”晏婴遂问道。
“嗯,确有此事。”齐公点头道:“五人俱已成年,便应辅助寡人办些政务,爱卿何必有此一问?”
“公子锄、公子嘉、公子驹、公子黔俱可离开,但公子阳生已被立为太子,断不可离开临淄;此中利害想必主公也清楚的很。”
“无妨!我已为他们各自配备百乘护卫和齐国良将,必定佑护周全,此次离开国都亦是历练,至于阳生么......毕竟年少,寡人自觉康健,倒不急于要他主政。”齐公杵臼起身道:“若是爱卿是为这件事而来,那便无需操心了,寡人自有定见。”
“老臣平日虽足不出户,但也知此次五位公子出行必是为了王子朝的那批宝藏;”晏婴注视齐公道:“此事已然天下皆知,大小诸侯各路豪强俱欲染指,王子朝送主公宝藏是假,将主公置于风头浪尖,致使华夏动乱丛生,然后乱中取胜,行复辟之事是真!可谓危险重重杀机四伏,主公难道看不出来么?”
“那又如何?我身为齐国之君,几十年经营鏖战,西抗于晋,南拒于楚,威慑于秦,如今各国俱来示好;虽不如桓公霸业熏天,但也具霸主之威;当世有几人可匹敌?王子朝将宝藏献于寡人,亦是向我齐国示好之意,一个愿送,一个愿收,谁人能挡?”齐公杵臼道。
晏婴默默摇头,然后道:“君主一定知晓,百年前王子带因与戎人合谋侵犯国都事败,躲避在了齐国,后被襄王赦免召回周朝,却又不思悔改发动叛乱,驱逐襄王,自立为周王,后人称‘王子带之乱’!晋文公因接纳襄王,诛杀王子带,平定叛乱,而天下归心,得成霸业;我齐国却因曾收容王子带,被王室质疑,从此偃旗息鼓霸业难为。臣观今日王子朝,与昔日的王子带俱是一丘之貉,必将为王室挫败,主公今欲收取王子朝的贿金,可曾想过这是重蹈覆辙?”
晋公杵臼突然哈哈笑道:“老爱卿你多虑了!寡人岂不知王子朝的心计?我已遣梁丘据往国都洛邑拜见周王,表齐国尊王之心,如此一来,我既可收取王子朝的宝藏,亦笼络周王不加罪于齐国,岂不两好!”
“世上哪有两好之事?”晏婴道:“主公欲得宝藏,臣便不再多问;但老臣一息尚存,却不能让公子阳生离开国都!”
“嗯?”齐公杵臼的火气倏忽腾起,凛声道:“莫非你还要代寡人做主!”
晏婴忙躬身施礼道:“臣辅佐齐国已愈五十年,历经灵公、庄公,到您这里已是第三朝!臣勤勉政事,从不敢居功邀宠......”
“唉,你有话便说,何必常提这些,难道寡人能忘掉吗?”齐公杵臼没奈何摆手道。
晏婴微笑道:“主公遣太子出国都,无非是......”
齐公杵臼立刻追问道:“无非是什么?”
“是......”晏婴沉吟片刻却未说话,而是伸出右掌,倒扣掌心做出龟爬状。
“哦?”齐公杵臼呵呵笑道:“还是老爱卿知寡人心意,但不知可否?”
“臣年老手笨,此刻忽然抽搐不已,并非有所指。”只见晏婴此刻用左手攥住右手腕,似是费力的要控制住不断哆嗦的右手;同时口中却又道:“武姜、献公还不后悔么?”
此时一直躲在路寝中偷窥的鬻姒却听得昏懵,心说‘晏婴和主公这番晤谈却是何意?’又隐隐觉得这番话断不是帮着自己的安孺子,又听晏婴道:“既是主公定要让太子阳生离都,臣恳请再多派百乘护卫跟从。”
“准了”齐公杵臼道。
晏婴道:“老臣告退”
“不要急着走,陪寡人饮上两杯。”齐公杵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