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不为小臣之事。”晏婴道。
“何意?”齐公杵臼嗔道:“莫非......寡人不配与你饮酒!”
“主公息怒,身为大臣,肩负匡正社稷之责,故署理国事为第一要务也是唯一要务,陪主公饮酒这件事赎臣不能从命,实在是不归臣管。”晏婴道。
“哼,你不管,那谁管?小臣?谁呀?”齐公杵臼大咧咧道。
“当然是梁大夫喽!”晏婴笑道。
“还别说,若论起陪寡人饮酒,确是他最为贴心。”齐公杵臼点头道:“但老相国说他是小臣,何以见得?”
晏婴与齐公杵臼逗乐惯了的,遂呵呵笑道:“草民喜饮酒是小嗜好,主公乃一国之君,喜饮酒便是小政,梁大夫善为主公理小政,当然是小臣。”
“歪理!”齐公杵臼哂道:“寡人最喜与三人饮酒,老相国、梁丘据、田无宇,如此说来,你等都是小臣了?”
“主公与老臣饮酒,所论皆是国事,晏婴自非小臣。与梁大夫饮酒,脂粉事居多,动辄令主公深醉不知归路,彼小臣无疑。与田相国饮酒嘛......”晏婴沉吟道。
“嗯?与他饮酒怎样?”齐公杵臼拧眉问道。
“田相国稀罕物颇多,每次奉上俱能讨得主公欢喜。”晏婴道。
“那又如何?他算什么?大臣还是小臣?”齐公杵臼诘问。
“主公欢喜过后,定赋予田相国更多权力,如此交换,田相国乐此不疲,为何?自然是喜欢权力嘛,田无宇非权臣莫属。”晏婴沉声道。
“嗯?不能吧?”齐公杵臼陡然惊道:“田相国......人......蛮好的。”
“谁说不好?当然好了!”晏婴即道:“放大亩制,减免赋税,施惠于民不说,灾荒年里高价收粮再低价售与百姓,万民都说好呐。”
“此事寡人倒知晓,但今日出自老相国之口,怎的味道......咸了?”齐公杵臼道。
“主公平日一点不觉咸?”晏婴道。
“这便是寡人......愿意与你饮酒的原因,你是真敢说!”齐公杵臼沉声道。
“人老话多,有不中听的......主公莫往心里去。”晏婴微笑道。
“呵呵,连你也学会明哲保身了?”齐公杵臼道:“听说季扎见过你了?”
“见了,延陵季子,名不虚传。”晏婴道。
“呵呵,吴国四公子,据说仁德宽厚,三次让位,两次出走,宁肯躲入山野耕作,也不要江山社稷。”齐景公道:“他......教你的?”
“老臣......老了。”晏婴垂首道。
“田氏日盛,鲍氏恒强,田鲍联手,其势更甚!你惹不起。”齐公杵臼道:“寡人......亦是......”
“主公心中有数便好,老臣是不中用了。”晏婴道。
“前日卜算,姜齐尚有三百载运势,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如今,寡人......也老了。”齐公杵臼颓然道:“在位数十载,整日端着架子......累。”
“还是要防!”晏婴忽道。
齐公杵臼笑道:“防,当然防,寡人还未到耄耋老朽之际,力所能及,当为儿孙再出些力。老相国,以后有话不要憋在心里,像这样,都跟寡人说。”
“时辰不早,老臣告退。”晏婴躬身施礼道。
“嗯,回吧,”齐公杵臼道:“季扎定让你辞官了吧?以后,咱们是见一面,少一面喽。”
晏婴忽觉酸楚,红了眼圈道:“主公不欲挽留老臣?”
“哈”齐公杵臼仰首道:“你与寡人若琴瑟相合半生有余,齐国能有今日霸主之威,是晏子用脸面蹭出来的!寡人......是退无可退了,但不能让你,不得善终。”
“老臣......告退!”晏子跪地。
鬻姒偷窥晏婴离去,遂回身坐在路寝内的玉榻边,单手支在额角假寐,齐公见状抿嘴笑道:“美人这是乏了?不若宽衣小睡片刻?”他说着伸出手来,摘去鬻姒卷云乌髻间的凤钗,青云倒卷瀑丝乍泄,鬻姒嘤咛道:“大天白日,夫君在朝堂怎能寻欢?”
“身子乏透了,你替寡人活泛下。”齐公道。
“咯咯”鬻姒顺势歪倒笑道:“夫君哪里像是一国之主,直似春秋鼎盛的美颜公。”
鬻姒绫罗零落,鲜莲映透,花果含苞,若滴水芙蓉,似浪里银条。有诗云:耄耋抖擞提戈兵,辗转征伐不老城,此番鏖斗无昼夜,一朝破敌花蜜中。
“美哉,寡人天下与美色兼收,此生无憾也!”待得齐公仰面慨叹之时,鬻姒若缠了蚌的爪鱼,慵懒道:“前时晏婴与夫君的一番奏对哑谜也似,怎的听不出味来?”
“嗯?”齐公杵臼嘲道:“又偷听?”他捏了鬻姒一把又道:“无非是倚老卖老,无新鲜货色。”齐公道。
“他为何伸手比做乌龟?”鬻姒问。
“哪里是乌龟!分明是说寡人做了安孺子的牛,他明白寡人是想以安孺子代替阳生做太子!”齐公道。
“哦?那他又道‘武姜与献公还不后悔么?’却是何意?”鬻姒将一张肥润小口凑在齐公面前问道。
“武姜乃是昔年郑庄公寤生的母亲,她宠骄庄公之弟公子段,致使兄弟反目,郑庄公克段于鄢,做下囚母杀弟的恶事。
百年前,晋献公欲立幼子为君,所以杀了太子申生,使晋国大乱!他所言这二人,俱是想废长立幼,才生出祸端。你......还不明白么?”齐公将手搭上鬻姒娇臀道。
“那他便是不愿立孺子为太子!”鬻姒直起娇躯向上攀爬,以傲峰抵齐公之口急道。
“唔,啧啧”齐公顺势将它噙住用心品鉴,直到鬻姒娇喘方才脱口道:“爱妃且放宽心,寡人自有定见,绝不会亏欠孺子。”
话说至此,只见鬻姒泪落于齐公脸颊之上,啜泣道:“吾儿安孺子着实命苦,生于公候之家,本就非是福德,我与孺子亦无非分之心,可他那些兄长定不会这么想,可怜我的孺子,苦矣!”
齐公见她体若颤柳,形似风摇,不禁怜惜之意难忍,一把将她揽至胸前道:“安孺子与你俱是寡人的逆鳞禁脔,无人可撼动分毫,吾意已决,择日立安孺子为太子!”
“那阳生......?”鬻姒伏在齐公胸前泪目婆娑问道。
“阳生带三百车乘,去接收王子朝的宝藏!”齐公杵臼道。
“什么?”鬻姒惊问道:“三百乘!抵得上一方小国的战力,夫君这是何意?”
“呵呵,你不懂!”齐公杵臼翻身坐起,整理衣冠。
翌日,晏婴一早拜访太史季,通禀过后,晏婴急切入得正堂,却见屋门紧闭,家人仆从俱是肃立于门前,晏婴便隔门道:“兄病况如何?愚弟实在牵挂,特来探视于你。”
片刻后,屋内传出干咳,苍老之音道:“快!咳咳,快请老相国,咳咳,进来!”
仆从这才对晏婴苦笑道:“大人不知,我家主君有命,若非必要见者,一概不见,因之疾患有互染之嫌!”他说着便递给晏婴一块布帕,又道:“请老大夫务必掩住口鼻,以防不测。”
“唉!”晏婴抬手接过布帕道:“老了,都老了!”遂进入屋中。
太史季强支起身体“咳咳”笑道:“老家伙,你倒是活的硬实,腿脚也利索的紧。”
“不要起来!”晏婴紧走两步到得床前,并不用布帕遮面,笑道:“若是细论起来,我还比你年长些,怎的你就如此羸弱?”
“咳咳,你比我年长,为何人前人后总是以愚弟相称?”太史季笑道。
“那是你太史一门秉笔直书,不畏死!我倒是想在你面前称兄,但说不出口啊!”晏婴叹道:“想当年,崔杼弑君,太史伯记做:夏五月,崔杼弑君;崔杼当即便杀了他!又让你仲兄记,太史仲又记做:夏五月,崔杼弑君;结果又被崔杼所杀!旋召你叔兄记,崔杼问太史叔:两个哥哥都死了,你也想死么?太史叔道:秉笔直书乃是太史天职,遂也记做‘夏五月崔杼弑君’!轮到召你这个季子时,你依然在史册上记下:夏五月,崔杼弑君。我守在宫外,都以为你也要死了,不料那崔杼却是杀得手软,竟胆寒了!这等气节,晏婴奉你为兄长,乃言由心生!”晏婴说着,不由抬袖拭泪。
“咳咳,都死了,咳咳,我三位兄长死了,崔杼也死了,我也熬不过多少时日了,长眠于地下,与鬼神相伴,想来也是好的!”太史季道。
“人终有一死!但若在汗青之上留得清名,亦是幸事!”晏婴拱手道。
“哈”太史季勉力笑道:“人来到这世上,不就是等死么?”言毕,将双眼闭拢片刻,倏忽道:“可眼下,齐国已连日无史可记!自我病重,几次三番禀告齐公更换太史之位,可齐公佯做不知!齐史......断了!”
“兄且安心,此事我已知晓,”晏婴摇了摇头道:“周朝至今,春秋罹乱,礼崩乐坏,谁还在意记史之事?若不修德行善,又有哪个国君想做这记史之事?那些拿不到台面上的龌龊,有谁想将其书于史册之中?也就是你敢记,换了旁人,呵呵,谁不畏死?”
“老家伙,你来此不是就为与我说这番牢骚话吧?”太史季笑道。
“主公有废长立幼之心,齐国......危矣!”晏婴突然道,遂将觐见齐公的详细奏对说与太史季听,晏婴又道:“我今日来,便是讨教如何应对!”
“唉,老家伙,你糊涂!”太史季急道:“何以又让主公为太子增加了百乘战车!难道你不知:自古太子不将兵!咳咳咳......”
“二百乘战车尚不抵一方小国的战力,只能算是太子的护从罢了。”晏婴忙起身抚拍太史季的脊背道。
“咳咳,我知你是在试探主公,若主公不增派这百乘战车,那太子与各位公子在主公眼中俱是一视同仁,太子之位不稳;若主公答应为太子增派百乘战车,便是主公依然心属太子,则天下无忧。咳咳咳......对么?”太史季费力的道。
“我这点心思瞒不住你呀!”晏婴边替他抚背边道。
“可你想过么?若主公为太子增派二百乘战车,又当如何?”太史季接着问道。
“三百乘战车?便是一方小国的战力,可称得上‘军’了!若是如此,主公换太子之心已定?我在想,主公还不至如此吧?”晏婴迟疑道。
“咳咳咳,燕子冬去春归,该来的一定会来,既然你已抛饵,那便看主公如何定夺吧。”太史季道。
二人正说话,忽闻门外有人道:“二位大人,公子阳生到府,说是急寻老相国与太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