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将至，西湖被浓重夜色笼罩，仿佛凝结的乌墨，昏黄路灯下，走过一两个伤心人，细密夜雾，忽被打散，抹开，人隐入暗处，一切再慢慢凝固。
施若彤和钟玟诗联手起立，找王达志，小声说，老板，时间不早了，我俩先走了啊。达志看看时间，说，哎，别别，大家一块儿走。说完，按服务键，拿麦喊，唱完这首，我们撤，没开的酒别开了，哲博，结账，记得存酒啊。
包厢一阵骚动，女生们纷纷起立，整理包，找外套，去洗手间，男生们巡视桌面，把拼盘里的残存食物一网打尽。
达志给正阳发微信，咱们撤了。
何其政摩拳擦掌，大口打哈欠，百无聊赖，凑近孙乐水说，水哥，你牛皮啊，K歌之王！乐水谦逊摆手，说，没有没有，小把戏。章晶磊默默过来，拍乐水肩膀，说，水哥，百闻不如一见，佩服佩服。乐水作揖，说，不敢不敢，是日仔对吧，日仔过奖了。
今晚数郑昆仑喝最多，此时，他瘫倒在沙发角落，双目沉闭，胸腔起伏。章晶磊走过去，说，哥，你没事吧。紧挨一旁的项寒霄二郎腿跷着，说，嗨，没事，待会儿扶他出去，外头冷风一吹，酒就醒了。
买单存酒，众人穿衣提包架人，前前后后，歪歪扭扭走到纯K大堂。庞正阳从大堂圆沙发里站起，走进零散长蛇阵。
沿着低矮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地面，夜风凛冽，郑昆仑果然清醒不少，已无需搀扶。达志开始分配任务，黄哲博和余洁滢打一辆车，王达志、孙乐水、戴晓晨打一辆车，何其政、项寒霄、章晶磊一辆车。钟玟诗举手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我先走啦。大家应声，与她告别。
钟玟诗走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同是美院的男友孟祥雷已在那儿端正站好，手里扶一辆宝石蓝死飞。钟玟诗责备道，骑这么快做什么，找死呀，我会等你的。孟祥雷难为情地笑笑，不响。
这边，达志拍拍郑昆仑肩膀，问，你行不行啊，电瓶车放这里，下次再来拿吧，跟我走。郑昆仑眯眼摇头，囫囵说，不顺路吧，你们，呃，在中北桥，我住黄龙那边。达志说，没事没事。正阳转转车钥匙走过来，说，让郑昆仑坐我的车吧，剩下几个，都上我车。达志叉腰环顾，还剩施若彤和黄姗妮没有安排，说，行啊，愿意上正阳保时捷的，就跟他走吧，哎，你保证给我送到啊，别出啥幺蛾子。正阳痞笑，潇洒扬扬手，说，剩下的亲友们，跟我来。
纯K楼上就是极佳酒吧，夜半子时，恰是热闹光景。这座城市，并没有所谓的日夜颠倒，只是生活方式的差异罢了，昼伏夜出，日出而息，用灯光代替阳光，很多人已习以为常。
嘀嘀两声，引人瞩目的桃红木色保时捷Macan被激活，确认这就是庞正阳的座驾，施若彤不禁捂嘴，发出惊呼。黄姗妮二话不说，打开副驾车门，轻巧钻入。庞正阳抢几步，绅士动作，帮施若彤打开后侧门，若彤道谢，小心踏入。郑昆仑摇摇晃晃走在最后，正阳连忙过去，搀扶他入车。
庞正阳发动车子，冰冷的车厢里慢慢暖起来，他瞄瞄中央后视镜里的施若彤，满脸疲惫，依旧美艳，身边坐着的黄姗妮，不声不响，竟让他有些燥。感到施若彤的眼瞳开始流转，正阳生怕自己被她的眼神捕捉，立刻问道，若彤，先送你吧，哪里。
施若彤说，树人大学，大关路绍兴路那边。正阳说，哦，原来你是树人大学的呀，那边我熟呀，好嘞，出发。
一脚地板油，保时捷发出令人血脉偾张的低沉轰鸣，沿庆春路东行，至中河北路北拐，开上高架，一路畅通。
每次看右后视镜，庞正阳总忍不住瞥瞥黄姗妮，美人双手抱胸，目视前方，两眼空空，毫无反应。偶尔一两次，她总算有不同动作，垂着头，盯手机，手指上下翻滑。
“若彤，有日子没见了，密室上班，感觉还好吗？”庞正阳没话找话。
“正阳哥，前几天你不刚来过吗，相亲必须赢，忘啦。”
“哦哦，那天乱忙，跑动跑西，累死了，没注意啊。”
夜路飞驰，过德胜路，从上塘高架大关路出口下来，拐进大关路，一路北行，树人大学，浙大城市学院，一片小型大学城，进入杭州城北的科教区域。副驾的黄姗妮说话，他们都在群里报平安了，都到了。施若彤说，哦，好呀，我也快到了呢。郑昆仑酒未全醒，缩在一旁，闷哼答应。
“谢谢正阳哥，辛苦你了。”
“嗨，别见外，路上小心。”
施若彤关门走远，庞正阳转过头，拍拍郑昆仑大腿，说，昆仑兄，还好吧，黄龙哪里，指条路。
郑昆仑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说，这么晚了，要不先送黄姗妮吧。
庞正阳语气轻松，说，没关系的，先送你。
黄姗妮不响。郑昆仑迷迷糊糊，呼吸粗重，缓缓说，哦，那好，文三路学院路放我下来就行，辛苦庞帅。
一路西行，送别郑昆仑，车里终于只剩正阳和姗妮。
庞正阳慢悠悠起步，漫不经心说，黄姗妮，上了车，没说超过十个字，是不是对我有意见。黄姗妮适才玩骰子喊得猛，沙哑嗓音说，我哪敢对庞帅有意见。
红灯停，正阳转过头，仔细瞧她，姗妮也转头与他对视，眼神放松，漠然直视。
平时，只要稍微活动一下眼睑肌肉，释放电流，姑娘很少吃得消他，此刻，面对一双似有若无带着轻蔑眼神的美眸，庞正阳竟毫无放电的念头，只是认真细看这双曲线极魅的狐狸眼。
余光瞥见绿灯亮起，仍看不出个究竟，庞正阳踩下油门，说，姗妮，你可千万别误会，今天是真凑巧，我和兄弟在纯K唱歌，上厕所遇见王达志，所以才顺道串门看看，哪知道你也在。
“我没误会啊，我知道你碰巧遇到他。”
“嗯，那就好，对了，你去哪儿。”
“你想带我去哪儿？”
庞正阳愣一下，迅速看看她，诧异说，当然是送你回家啊，难不成，你还没喝够，想去青芝坞续个场？
黄姗妮不响。
庞正阳愈发不自在，打开音乐播放器。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惊喜，情不自已……”
曲婉婷哑哑的歌声灌满车厢，庞正阳脑子一沉，心念，大爷的，这电脑真会选歌。他接着说，姗妮，你别误会喔，我不是那种人。
黄姗妮抬起左手，亲自切了歌，身体靠过来，戏谑说，你该不是在想，怎么才能领我去酒店开房吧。
庞正阳呼吸一乱，拐进一条小马路，靠边停车，双手合握，抵住下巴说，黄姗妮，你瞎想啥呢，我好心送小伙伴们回家，今天之前，咱俩才见过一次面，是不是，我能干那事儿吗。
黄姗妮凑近，挑挑眉毛，神情愈发魅惑，喷着气说，那好啊，你说说，那天在极佳，你为啥过来搭讪。
庞正阳肩膀一缩，不假思索道，我看你们在说德语啊！
“哼，信了你的鬼，你明显冲着我来的！”
庞正阳一时语塞，第一下没有辩驳，便永远失去辩驳机会，成了默认，但眼下，自然不能承认。他舔舔嘴唇，反问道，那你说，你哪儿兼职不能去，偏偏要来异刻密室兼职，冲谁来的。
黄姗妮哈哈笑，嘴里哎哟哎哟，慢慢缓过气，说，我说庞正阳啊庞正阳，你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嘛，哈哈。
庞正阳一张俊脸，素来不羁，百花丛中过，风流倜傥，此刻竟被一个毛头小姑娘摆了一道，实在有些难堪。他正色说，黄姗妮，我庞正阳跟你约法三章，过去的事儿，不说了，以后的事儿，我们也没法说，就讲今晚，我是真的就送你回家，没其他的。
黄姗妮也收起笑容，说，世贸丽晶城，就前头。正阳发动保时捷，左右看看，慢慢起步。姗妮说，就算乐意，我也不能和你发生关系。
庞正阳今晚已经领教够，不再大惊失色，懒懒说道，Wie Bitte？（德国话，翻译过来就是，您说啥，请再说一遍。）
黄姗妮用德语回应，我明年三月才成年呢。
庞正阳摇摇头，释然一笑，说，黄姗妮，你可真是酷啊。
黄姗妮平静道，刚才，大鸡哥和项爷合唱的那首歌，我觉得，就说得很好，与其渴望关怀，不如一起精彩。
庞正阳翻找脑海曲库，想一阵，说，哦，《快乐崇拜》，张韶涵潘玮柏，老歌了。
黄姗妮说，哦，是叫快乐崇拜啊，反正呢，我挺不喜欢谈情说爱那一套，YOLO，人活着，找找乐子就挺好，开开心心不好吗，何苦骗来骗去呢，兜兜转转，到头来，女人可怜，为了乞讨些真情，或是骗点钱，甚至全都要，男人呢，也可悲，就为玩弄几晚，最后呢，绝望了，玩腻了，总归要被拆穿的，人财两空，吃相一个比一个难看。
沉默一会儿，庞正阳说，你这些词，都从哪儿看来的，小小年纪，历经沧桑啊。
黄姗妮说，切，年纪大就懂事啦，我看未必，有些人，到老都幼稚得很。
两人不响，车里只剩音响歌声悠悠回荡。
世贸丽晶城很快到了，路口的大型紫铜浮雕惹人注目，两头种马，相对而立，高扬前蹄。
黄姗妮摁开安全带，开门下车，捋捋长发说，谢谢啦。正阳一手搁方向盘，转过身，点点头说，嗯，拜拜。
黄姗妮拍闭车门，转身离开，身姿摇曳，渐渐消失在被两行路灯围起的夜色长廊中。
庞正阳坐在车里，调响播放器音量，听了一会儿，又觉得烦，按下暂停，巨大的空虚感阵阵袭来，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笑不出来，心脏还在余震，仿佛洞察一些道理，脑袋却思考不来。他接触过不少满怀热烈，自由奔放的女孩，这个黄姗妮，极致奔放，极致冷淡，难以捉摸，实在是古怪得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