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有很多忧郁?
你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沙哑市机场那极具标志性的大霓虹灯也慢慢地点亮了。
远处千家万户,灯火初明;近处车水马龙,或去或留。
那巨大的电灯泡外壳下,数以万计的稀气光点随着壳内气流上下翻飞,正放出一闪一点的红光,把停滞的车流和来往的行人照得通红通亮。
行人们大多神色慌张,急匆匆地要从机场门口逃离。
付徵拎着他的行李,沿着人行道,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穿行。人流之间,他像一条逆流而上的、臃肿的鲑鱼。
“啊啊啊杀人了啊———!!”
“走!快走!是超异能疯子!!”
只听身旁轰隆作响,对岸车水马龙之中,传出了嘶喊火并之声。
远远地能够看到,一个体壮如山的大汉,正在马路上,与一名风衣人纠缠。壮汉一只手就掀起一辆汽车,朝着风衣人的方向投掷而去。
而风衣人动作出奇地快,那壮汉几番挥舞肢体,都未能碰其分毫。
只见那风衣人脚尖点地凌空而起,两手一挥,寒光乍现,一时晃神,数柄匕首已经破空而出。
大汉大臂一挥,匕首便中了横扫,当啷落地。
那风衣人风衣之下赫然是一柄长刀,在匕首掷出之后,半空中就只剩下一道风衣的残影:一瞬之间,风衣人拔刀突进,转眼就已经来到大汉身后,将刀收回刀鞘。
那大汉的脖颈忽然斩裂,喷出一注鲜血。可他并没有因此倒下,大汉像没事人一样转身扑向风衣人,用那一身的腱子肉使出了有力的擒抱,那脖颈的伤口竟然在两秒内就愈合了。
风衣人瞬身到数米之外,躲过了这一袭击。大汉的擒抱落在一辆汽车上,汽车顿时因为那巨大的力量而变形起爆。
“轰——”
载具损毁爆炸时发出的火光,照得付徵鼻尖发亮。
“在哪里啊,那个鬼人。”付徵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他越走越觉得危险,于是索性就往路沿上一坐,等着那个叫“解表”的人来接应。
(有点意思。我虽然还没跟他见过面,但我已经“跟他见过面”了,这还真是微妙。)付徵从兜里掏出了机场特供打折巧克力棒,扯开包装狠狠咬了一口。(咳,辣。这巧克力怎么是辣椒姜口味的。)
“说起来,那个红色的大电灯泡还真是壮观啊。”付徵咀嚼着,“不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望着它发呆呢?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忧郁?”
盯着大灯泡陷入沉思的人在灯泡前围了一圈。或站或坐,或躺或卧,见不到一点生气。摇摇晃晃,晕晕乎乎,歪歪扭扭,就在那里横七竖八的呆着。
他们中,有些哀怨地呻吟着。
他们中,有的穿着体面,有的衣衫褴褛。在这里,他们似乎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对待。
忧郁笼罩着他们,就算不远的马路上既吵闹又危险,他们也丝毫不为之动容。
“真奇怪啊。还是说有人在街上火并在这里只是正常的事情?”
忽然间,一辆飞驰的悬浮机车,以两百码的速度从付徵的旁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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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机场前监控摄像头的录像放慢十倍,可以看到,机车上写着“鬼火”两个字,坐了个混混打扮的人。
在经过付徵身旁的半秒时间里,他给自己的鸡冠头上了发胶,然后拿起付徵手上的巧克力棒咬了一口,被辣到以后大口地喘了两次气,接着拎起付徵左手边的行李放到了机车的后座。
监控回到正常播放速度,付徵在半秒过后反应过来了,他站起来,冲着机车远去的方向喊了话,看口型像是“给我回来”之类的。
然后机车就真的回来了,这里切回十倍放慢。
机车上的人扭了一下把手,机车就掉头转回来了,他来到付徵的身前,给他比了一个中指,接着伸手拎走了付徵右手边的行李,再次掉头扬长而去。
在原地留下一个呆愣的人。
付徵在一阵恍惚后好像回过了味,他一屁股坐回到路沿上,开始望着大灯泡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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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解表看着光屏上的影像,情不自禁地笑了出声。“HO呼呼呼呼呼呼……”
“笑个屁。”付徵用力地敲了一下他的背。
“哎呦。不是我说,aibo,刚刚你那满脸苦大仇深的,上来就问我能不能拿到机场的监控,我还以为你是背负了宿命来沙哑市追查什么黑幕的。结果就这,就这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付徵把头扭过去没有回应他,从兜里掏出一根新的巧克力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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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不久之前,付徵从车流里瞥到一辆特别张扬的“垃圾车”。
原本被人抢走了行李,就已经足够让人忧郁了。但当付徵看到一辆接了四轮驱动的儿童摇摇车嘎吱嘎吱地驶上接客桥的时候,他心里的忧郁更甚了。
摇摇车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戴着一副镶着金边的墨镜,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
这本身没有什么好忧郁的,这辆滑稽的车应该还挺让人乐呵。
但忧郁之处就在,付徵刚好认得那个开车的人,还清楚地知道,待会自己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坐上那辆滑稽的车。
(淦,那个开车的是解表。)
车上古董一样的扩音器外放着上个世纪流行的儿歌,车的侧面挂着一个纸质包装箱剪制的牌子,随着车身一晃一晃。
牌子上写着,“为垃圾侦探付徵先生准备的豪华专车”。
一种极大的羞耻感爬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的五官拧作一团。
(如果……如果这就是以后要共事的人选的话,也许就只有回头走进机场,然后订一张返程机票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付徵如此想道。
然后他摸了摸口袋,叹了口气,又蹲坐了下去。
口袋里还剩三十四块五,刚好够再买一根巧克力棒。
摇摇车的后面拖着一艘加了轮子的鸭子船,鸭子船没有顶板,它的上面是一把破破的,街头小吃使用的塑料质地大遮阳伞。
那辆车就这样缓缓地行驶到了付徵的面前。
车上的男子面朝他,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没有神采的小眼睛。
“请问,你就是我的aibo吗?”
这是一种恼人的音色,属于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不甚青涩也不甚浑沉。语调里藏着某种期待,却又故作正经,幼稚而滑稽。
(上次没注意看,解表这鬼人,年龄大概有二十五六……轻浮,多半不擅认真。态度不严谨,而且行径夸张怪异。估计是麻烦精,肯定不宜深交。)
这样想着,付徵回避了来者的目光,做了一个压低帽檐的动作。
虽然他那颗安置在肥胖躯体上的脑袋并没有安置了帽子。
“不,你认错人了。他刚刚已经吃巧克力噎死在路边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居然一天之内就要换一个新aibo了,打破了记录欸。那么,这位新垃圾侦探朋友,现在想不想来体验一下这俩超帅的车车?”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发黄的门牙。
(唉,来都来了。)
付徵心里一沉,咬了咬牙,转身就要翻上鸭子船。
但是他的腿稍微短了一点,本来应该有个潇洒的翻越动作,但是跳起的高度明显低了不少。
“额啊……淦。”
于是双臂一抖,他的上半个身位就卡在了车窗里。下半身贴在车门外侧,不太用得上力气。
他用力挤了挤身子,试图把肚子上囤积的那些脂肪往里面再挤一点。就这样一点点地往车内送。
半晌过后,他终于以以头抢地的姿势进入了“车厢”。
这段时间里,在车头坐着的解表一直在透过反光屏看着他费劲地挤身子,并没有任何的动作。
(糟透了。)
付徵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知道这人一定在憋笑。
“噗呼呼……7分,aibo。动作不够连贯,挤一挤的动作太耗时了。还有,这个车厢的侧边是可以打开的,不需要用冒险电影一样的动作翻进来。你行李呢,抛弃行李的旅行是没有灵魂的,扣分!6分不能再多了。”解表忍着笑意,调侃地说道。
“我希望下次你能主动帮我开一下门,什么的。我想来到这里可能是这辈子最大的失误。”付徵撑起身子,坐起身来。
“那一定是你这辈子最富激情的失误啦。好的aibo,咳咳——”
解表咳了两下,吐字忽然变得缓慢清晰:“这里是垃圾场二十八号外派员,为您提供驾驶服务,您可以叫我……”
“解表。”付徵打断了他。
“对,解表。”解表愣了一下,“诶?”
“别问,我就是知道。”付徵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头顶悬浮着的监控球,“你有没有办法调取机场的监控?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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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fufufufu……aibo你看你那表情,是哪里来的大哲学家啊?”
解表把监控重放了一遍又一遍,笑得合不拢嘴。
“别笑了。”付徵说,“带我去一趟送宾路第33号仓库。”
“aibo啊,这里可是梦幻一般的热带天堂欸。我觉得想要观景的话可以先到……”
“不。”付徵打断道,“都说了,现在有要紧的事。我们现在得去找一下那个抢了我行李的混账,找不到我就给你表演一个露宿街头。”
“时运不济啊,aibo。”解表笑了笑,“据调查,每十个在沙哑市机场门口等人的人中就有九个半是等着抢人的。”
付徵说:“看起来不只是点背。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怪罪一下社会啊。”
“就算怪它咱们也找不回行李的啦,aibo。帮你找找行李倒是可以,不过你咋知道抢你东西的人一定就在那里呢?”
付徵伸出右手,弹出三根手指。
“他们悬浮机车上装载的充能装置是老式的,我看了地图,沙哑市能给这种装置供能的厂家一共只有三处。那车上印着33的字样,外观上像是仓库运输车改装来的,所以有理由认为他们与33号仓库有关。”
付徵接着补充道:“有一种复古的地头帮派做法,会把据点名称的一部分作为标志,来扩大影响力。他们的衣着和发型像是那一类的组织出来的。这些组织多半松散不成气候,是只会欺凌弱小的类型。”
“哦哦,所以往那边走就能问到他们的踪迹。aibo见识挺广的嘛,人不可貌相啊。”解表赞叹道。
“淦,我看起来很差劲吗。”
“不能说一点不沾,只能说aibo是大隐隐于市。”
“我请求你保持沉默。”
付徵把脑袋扭过去,一只胳膊肘撑在座椅扶手上,用手托起了肉乎乎的腮帮子。
“这里民风比我想的要彪悍啊。居然上来就是用硬抢的。”
“等等,aibo,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解表问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欸嘿~★你要我讲这个,那我就不困了啊。”
感到困惑是当然的。
毕竟如果一个人事先就知道沙哑市是什么地方,而且还要前来混迹一番,那他多半是个疯子,或者至少疯了多半。
解表不再舔食,而是直接咀嚼起口中的糖果,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磨碎声音。
他显出得意的神情,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准备开始他的解说:
“aibo,我跟你讲啊,沙哑市是……”
“且慢。”
付徵打断了他的话,侧身半躺着,审视起车内的布置。
“又咋啦,aibo?”
“哪怕是小朋友都知道,只有在一个公允犯罪的混乱地方,才可能出现明目张胆的肮脏行为。”付徵悠悠地讲,“所以沙哑市是一个乱的不行的烂地方,对吧?”
“那个,aibo……”
“并且可以推测,不仅乱而且「超异能者」横行。仅仅是刚刚那么一小会,机场前的车已经毁了两辆,其中一辆被掀到了半空。”
“aibo……?”
“在这里从事危险的工作已经让你们人手不足了。”
“……”解表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会讲,你来讲。哼。”解表好像有点赌气的样子。他抬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了,随后把脑袋敲在了方向盘上,车喇叭被这一记头槌敲得“叭”地响了一下。
“好不容易盼到给新人科普的时间……凭什么啊……”
(似乎八九不离十啊。)
座位下窸窸窣窣的,有什么在的样子。于是付徵往下瞟了一眼。
说话的功夫,他将剩下的一点巧克力屑撒下,只见几只硕大的黑色老鼠从座位下探出头来。
(这好像就是我之前在人群间看到的老鼠。)
“好了,憋磨叽了,赶紧去办事。办完了好吃的少不了你的。你看看,老鼠干饭都比你积极。”
解表的脑袋压在方向盘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aibo啊,不是我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们能搞定他们呢?要是我就是个普通跑腿的,你怎么办?”
付徵说:“前提是你要看着像个普通跑腿的,世上哪有这么张扬的司机。”
解表脖子一拧,慢慢抬起头来,很快腾出一只手摆正了他的墨镜。“这个嘛……我说是为了方便aibo你辨认,你信吗。”
“我信你个鬼。你之前……”付徵意识到什么,顿了一下。他打开另一边口袋,掏出另一根巧克力棒。“算了,没事。”
解表歪了歪脑袋。
“我之前……?aibo,你说话很怪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作为外界来的人,相信这里有超异能,很罕见哎。”
相信“超异能”……吗。
付徵本来也不想相信的,可是自己已经切实经历过了,那就是真的有。
不是魔术也不是戏法,不是电影也不是小说。十分钟前,有两个人在门口干架,当车子在付徵的眼前被人徒手掀飞起来的时候,他就在想:这种扯淡事情是真的,真是太扯淡了。
(是啊,这样的词条,好像只能够在一些年份久远的娱乐书籍中看到……讲到这种玄虚的东西,还真令人有点无所适从。)
付徵挠了挠头皮,说道:“说实话,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一种夸张的,类似于“人杰地灵”的修辞。”
(这个人张扬之处在于这辆车的设计,虽然外观很奇怪,但是这车子上的动能武器装配槽可是足足有十一处啊……)
(结果告诉我要用什么特异功能来解决问题,真开国际玩笑。)
付徵立直了上半身,瞟了一眼解表。
和之前是一样的穿着。他勉强还算得体,是复古风格的正装,不过尺码好像稍微有点大。是看起来很廉价的款式,而且袖口明显有点长了。
在解表的右手手背上,有一个很明显的数字“3”。
从后面借着路边闪烁的灯光可以看到,解表的头发油光发亮,不知道是抹了油还是很久没洗头。
“不必在意不必在意,特色旅游城市,特色嘛。”解表笑道,“你想想看,没有这种东西这里根本乱不起来啊,aibo。”
“哪座城市会有这种特色啊!还有你为什么总是要带上“aibo”这个词?这是对我的称呼?”
“这不是显得亲切吗,aibo。你确定那些行李值得我们冒险么?一个有组织的混混帮派很有可能会有麻烦的家伙在哦?”
(看来都是加了特技啊。)
付徵这么想着,说道:
“要是这行李没了,我不仅不干了,还要找你借钱买返程机票。”
付徵把巧克力棒递到座位下面。黑鼠们表现出欢欣的样子,很快就把巧克力分食殆尽。
(这些老鼠应该也不能算一般意义上的老鼠。虽然看起来很像一种来自减拿小的品种,但是它们的个头大得实在太过离谱了。)
“你说行就行吧。”解表长叹一口气。“回去我一定要让老板付给我加班费。”
“切。”付徵努了努嘴。“说起来你接机要是来的及时,就没这事了。补救工作而已,这也算加班?”
话音刚落,解表的脸就抽动起来了。
“呜呜呜。我本来应该在回去休息的路上的,人都快走到了突然就喊咱来接人,可不是加班嘛。”解表哭丧着脸说道。
夜幕下,一造型诡异的车辆在欢快的儿歌中冲出了沙哑市机场。那辆车顶部的遮阳伞一晃一晃,几乎要倒飞出去。
【我是一只小黑鼠——?】
儿童金曲的旋律飘扬在风中。
【我有许多小忧郁——?】
“拜托拜托拜托慢慢慢慢一点……!!”迎面而来的风灌满了他的口腔,付徵感觉他的头皮都快要被刮走了。
【我有许多忧郁——?】
“相信我的车技,aibo!我可是有名号的司机!”
【就不告诉你——?】
“什么名号?”
“三途河的摆渡人!”
“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