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热带的城市,晚风是咸湿微凉的,黏糊糊的,不知道将要粘连起谁人和谁人的梦。
夜色里,一辆破烂的垃圾车在沙哑市的马路上飞驰。车载的老旧音响外放着儿童金曲。
付徵坐在后车厢里,用胳膊撑着他的肉乎乎的脸,垃圾车开得太快,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忽然间,付徵听到一阵让人难受的哈气声。
“啊——啊——”
(要打喷嚏就快点打。一个劲地重复这个前摇,难受死人了。)
“啊、啊——啊——”
(你倒是打出来啊。)
付徵听着心里也痒得不行,不禁用手敲了敲车门。这断断续续的呼气声叫人浑身不自在。
“啊——!啊!!”
(声音越来越大了啊!)
“啊、啊……啊。”
“萎了啊!给我好好的打出来啊可恶!”付徵按耐不住,骂了出声。
解表听到付徵这一骂,没忍住“咯咯”笑了出声。
这时候解表想吹一下口哨,但是他不会。于是他吸了口气,把腮帮子鼓了鼓,嘴唇震动,发出了放屁一样的声音。
“咻、咻——”
“没有考虑到你的病情就喊你来帮忙真是对不起。请问现在可以把目的地改到精神病院吗?”付徵嫌弃地说。
“不,我的水准还远远没到要进精神病院的地步呢。”解表顿了一下,双手离开了方向盘,把驾驶交给了AI。“aibo是因为什么接受了老板的任职委托呢?沙哑市垃圾场的工作,既没油水也不体面,不像是你这样的人会来的地方。”
“我这样的人?”
“是啊,你看起来很聪明,而且也很正常。”解表说,“沙哑市里正常的人可不多。你知道,咱们这挺乱的。”
解表把头扭了过去,从嘴里抽出那根曾嵌在糖果上的空心塑料棒,仔细地用纸巾包好。
棒子的前端已经被牙齿研磨瘪了。
解表接着说道:“这里大部分区域,长时间处在政府监管的灰色地带。”
“看出来了。等等......在市机场门口都能肆意抢劫,你管这叫做灰色区域?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经历了才明白,悲伤的故事往往是意外。手上提着的一箱定金,落入贼人之手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而且,这还是在机场门口,公众视野广阔的地方。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解表说,“实际上他们甚至希望这里永远处于这样的混沌状态,因为这座城市存在着超异能者,政府接管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那普通居民呢?这里的民众不需要生活的吗?”付徵发出了疑问。
解表笑了笑。
“aibo啊,我们打个比方。你去街上随便逮人,根据他们的违法行为,关到小黑屋里头去。”
“哈?”
“外界是有法律的,对吧?十个里面关十个可能会有无辜的人,但是十个里面关九个肯定有漏。”
“淦。”
付徵的思绪很快连成了一条线。
他想到,一般城市里没有监狱,转而想到小道消息里关于犯罪者和无能者的去处。
虽然表面上付徵仍然保持着镇静,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打了几个冷颤。
他一向不相信“垃圾人”们是被隔离管理之类的传言,也没有将人们的行事准则揣测到不通人理的地步。但是当种种迹象都指向这一推论时,他也不得不说出口。
“你是说,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大型的隔离区,关着社会运作不需要的那些人?”
“bingo★外面的治安一直很好,而且也没有关坏人的地方,对不对?说句实话,就算aibo借到了钱也没法买机票出去喔。”解表向后伸出食指,在付徵跟前摇了摇。
“淦,难怪飞机上好像就没几个善茬,他们是被送往这里隔离。”
“这张票只有「被选择的人」和「被抛弃的人」才收得到哦。单程旅行也是旅行嘛,aibo。”
想破头也猜不到的。
付徵想,自己曾考虑过的,最不愿意去怀疑的事情之一,竟然成真了。
“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只入不出的蛊盆。”
“嘿嘿,aibo真聪——哦?”
一只手从后面用力地握住了解表的右肩膀。这握力让解表的肩胛骨嘎嘣作响。
“出不去是吧。”付徵怒从心生“你们根本就没打算跟我说。”
“咳咳……咳,今晚风真大啊,风吹多了容易感冒呢。是不是车的挡风玻璃出了问题呀?啊我忘了我们根本就没有挡风玻璃耶,诶嘿~★”
“不许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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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车沿着送宾路行驶着,四周越发寂静了。
付徵攥起了他小胡子,整理了一下腰间的一点点赘肉,把它们稍稍吸紧。
晚风里夹杂了咸腥的味道,那让付徵想起一个故事。
那位,世界上最后一个手工腌鱼技术的传承者,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腌制出了盐水比最为完美的鱼干。那条鱼在拍卖会上以惊人的高价拍出,后来被捐赠至博物馆展览,成为了史上最珍贵的咸鱼。
无论多么珍贵的咸鱼,闻起来也不会比这种咸湿味道的风好很多。
“真的吗?”解表突然说道,“还会有这种事?可是我昨天晚上才吃的咸鱼白粥呀。”
“假的。我刚刚临时编的。”付徵摸索着身后,从颈椎的位置撕下一张贴纸一样的电路板,“就是你小子偷偷摸摸地在座位上做手脚?想用生物电分析片窃取我的想法?”
(看来,这辆车的座椅是有猫腻的,会趁乘客不注意的时候,把生物电分析片弹射到乘客的后颈。)付徵早就有脖子后面贴上什么的感觉,但一直没有确认。
生物电分析片,是一种特别的装置,把它贴在靠近大脑的地方,它就会检测脑活动,并把脑中的语句传达到生物电接收端。
贴着接收端的人可以“听到”来自分析片的“声音”,就像读心术一样。如果解表知道了付徵正在想的事情,就说明他的身上有接收端。
“欸,那是什么?什么分析片?可以吃嘛?”解表陪出笑脸。“欸,aibo你看前面就是我们要找的仓库耶,马上就可以找回行李了呢好开心诶h……咳啊!”
付徵狠狠地在解表后背上抽了一巴掌。
“少给我扯开话题。”
城市的上空不甚晴朗,夜晚,城市的灯火让天际染上赤红。但眼前的仓库却是异常的寂静,乃至于连一丝烛火都会显得万般突兀。
仿佛是在拥有着万千闪烁的星河中沉寂的一块暗斑,与喧闹的工厂区格格不入。
“有问题。”解表语气一沉。
“黑不溜秋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很适合作为小混混群体的据点。”付徵说,“这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解表调出屏幕,向付徵展示上面的画面。“aibo你快看这个,大问题。”
“这个是……什么?”
“巨大问题。这里的谬值,太过于异常了。”解表眉头一皱,抿起嘴来。
(这厮的胳膊在发抖。)
接着解表打开一个界面,输入了一串字符。
霎时,大片的荧光投影覆盖了车厢,各类数据资料和视频文件从一点喷涌而出。“地脉力等级A……”
“谬值?地脉力?那是什么?”
“用来衡量沙哑市超异能者能力强度的一种大致标准。”
“意思是比较麻烦?”
“请注意你的措辞,aibo侦探先生。”解表换上了一副一侧缠了电工黑胶布的眼镜,镜片上一张又一张资料闪过。“已经不是“麻烦”的程度了,我们现在就跟沙哑市精神病院的保安一样危险……”
一两句话说得付徵有点云里雾里。他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等着面前这个人完成动作。
“那个,就是说,我们可能发现了一个尚未记录在案的疯子,这片仓库区要是不采取隔离的话……我的薪水,我的小命啊……”解表一边嘀咕一边匆忙地滑动光屏,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讯息。
“疯子?精神状态和超异能强度有什么关系?”付徵问道。
解表没有回答。
付徵望向仓库的方向。仓库的大门没有关闭,那漆黑的厂房深处,一团幽红的微光正在闪烁。
他又看向解表,解表的脸上已经渗出汗滴,还在碎碎地念叨着什么。解表露出的右手手腕微微发亮,那上面呈现出一个数字“3”,然后变成了“2”。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涌上付徵的心头,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迈步向前,将解表扑倒在地。
刹那间,厂房内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仓库的顶板瞬间炸裂,一片片残骸自下往上被抛射而出。
强烈的冲击波夹带着烧熔的钢筋飞散开来,在仓库集群的上方上演了流星逆流的剧场。如果忽略同时飞出的焦灼肉块,那会是相当壮观的烟花幕景。
付徵完全没有缓和过来,他趴在地上,一时间动弹不得。
飞来的不知道是人的哪一部分的骨骼砸在他的身上,一根钢筋深深地插入了距他一米的水泥地里——他已经无瑕顾及了,风浪撕去了他衬衫的一部分,掀起的尘土让他灰头土脸。
耳鸣很严重,但手脚还有知觉。他趴在地上,费劲地抬起头来尝试确认事态,然而眼前的场景叫他忽略了一切。
(那是,树?)
原本厂房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棵开花的树。那棵“树”是钢桁架结构的,开散的枝头上,熔融的钢铁就像是盛开的花朵。城市的霓虹灯光闪烁着,不时有绿色的集束光略过“树梢”。
付徵闻到了焦味。
“哇哦,这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旁边的解表这时好像已经爬了起来,一副毫发无损的样子,对着他把手伸了出来。“没事吧?”
“那究竟是什么?”付徵握住解表的手,另一只胳膊向上撑起,有点费劲地站起身来。
“谁知道呢,反正我觉得你的行李已经没得指望了。”解表转身,对着车的方向打了一个响指。一只硕大的黑色老鼠闻声从车厢内探出头来。
“我觉得我们可以去看看了。喏,你看看刚刚这个谬值,始作俑者就算没变成焦炭估计也有八分熟了。这个混混帮也悬了,这是摊上了什么人?抢了人的行李不成?”
“所以你觉得,这可能是一个什么人因为某些过节而发动的自杀式袭击?”付徵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抹了抹脸上的焦黑。
“嗯。很有可能是某个地脉力B的精神病患者突然受到了什么严重的刺激,结果没把持住,自裁了。”解表说道,“什么样的刺激这么强烈,能让这人的恐惧达到这种程度,真是叫人匪夷所思。说实话,刚刚那个地脉力的估计值真是吓了我一身冷汗。”
“不管如何,先去试着调查吧。”付徵拍拍腿,伸展了一下肢体,然后把上衣的灰尘弹去。
“诶嘿,我敢说你的行李已经变成灰了。”
“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