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看到巷子口那个挂着桂林米粉店招牌的地方新树起一个新疆大盘鸡的牌子，于凤记得以前每次经过都会特意看上一眼，常年游说蓝蓝，说桂林的粉肯定差不了，商量了好几次都没有去吃，某天在下班的路上终于达成了共识，今天一定去吃桂林米粉，哪料偏偏在那天，人家宣布关门大吉了，终于还是没能吃上那米粉。两个人懊恼地回家了，蓝蓝满脸的失望：“唉，以后不能这么磨叽了，我妈老说我懒，天上掉馅饼了都轮不到我，这次可算体验到了，咋就不偏不倚今天关门了呢？”于凤还安慰她：“等咱有钱了，直接去桂林吃！这究竟是北方啊，面食的天下，桂林米粉牌子打得响，但经常去吃的，估计也没几个……”
那个在巷口支个小摊卖玉米茶叶蛋的阿姨也不见了，于凤记得阿姨戴个眼镜，留着一头利索的短发，斜挎一个类似售票员那样的黑色小包，背影苍凉，眼神忧郁，生意也是不怎么好。于凤买过好几次玉米，她总会说声谢谢，陈思敏曾经跟于凤说过：我总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是，她们也从来没有交谈过，不知道她此时在哪里摆着她的玉米摊。
三年来，马路对面的店铺换了一批又一批，眼镜、糕点、杂货店……只看到挂上去的招牌不久又拆掉，连村口那个学校都换了名字了。世道艰难，营生多有不易，用蓝蓝的话说：“这个世界牛的人都是一样的牛，苦的人则各有各的苦。”
回首间，于凤忽然发觉，自己真如席慕蓉诗中所言：我半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为了周遭的人对我满意而已。
小时候，为了博得老师家长的称许，于凤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中。长大后，为了赢得父母的微笑，她更是不惜一切力量，努力念书，努力工作，努力做自己能做的一切事情。鬼门关前走一趟，她才蓦然发觉，自己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具，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要为自己活，是的，于凤重获新生命后，将其座右铭换成了：“为自己，活在当下！”
薛文凯几乎是眼含热泪迎着于凤走进办公室的，是的，他被于凤感动了，更是被强大的生的渴望打动了，他不能输，他要学会求助他人，像于凤一样，留得长长的生命，好好活下去，以此报答深深支持挚爱着自己的人们。
“凤，我最近遇到了难题，谢姚上次原创的那本小说你记得吗--《大望京》，被怀疑是抄袭别人的思路，原作者提起诉讼了，我最近将他们两个人的书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情节设置、故事描述确实有雷同的地方，可是，谢姚都已经辞职两三个月了，书籍是署我的名字……”午餐时分，薛文凯故作镇定地将最近遇到的揪心事儿跟于凤和盘托出。
“原作者提的什么要求？要求赔偿损失吗？陈思敏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于凤知道薛文凯对自己是非常信任的，这种信任已经超出一般老板与得力助手之间的信任，而是一种由心而发的患难与共。
“她要求赔偿一百万，并且登报道歉，停售《大望京》。”薛文凯很平静，如同谈隔壁邻居琐事一般地诉说着对方的严厉苛求。于凤眼前一黑，赶紧顺势坐下来：“一百万！不是要了我们的命了？我们公司卖了也不过四五十万，做人不能太过分了吧！都是靠卖字为生的人，何苦为难我们这种独自创业的年轻人……”
看到薛文凯没有接话，于凤停止了抱怨，对方要价太高了，她是看着薛文凯苦苦经营着这个作坊式的小文化公司的，才见着点起色，却被一本所谓的抄袭书断了前途，于心何忍。于凤轻轻转一个方向，心疼地偷偷观察薛文凯的表情，而后心里叹息着：“咱老百姓想在京城做点事咋就这么不容易呢？纵使薛文凯再能折腾，这打击也算是够大了……”
于凤接过薛文凯递给她的两本书，《大望京》是她审核过的，讲的是一群租住在望京的外地打工者的生活琐事，文风犀利搞怪，读初稿的时候，于凤大为惊喜。再看看那位“知名美女作家”的《三女六男那点事儿》，两书的取材与故事情节确实有雷同之处，细看下去，可恶的是连话语也有相似之处。于凤不仅手在抖，心也开始颤起来。她也有错的，《三女六男那点事儿》在网上火了有一段时间，但是鉴于对书名的鄙夷与轻视，于凤从来没有点开细看过，这下可好了……
薛文凯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激动或者愤怒，不知何时，他已经点起一支烟，一圈一圈吐着烟圈玩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倒有一番“万事皆下品，唯有抽烟爽”的架势。算起来，于凤认识薛文凯也有七八年了，记忆中的他，不是一脸阳光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就是飞奔在漆黑的跑道上，不是夹着书本目不斜视地走出图书馆，就是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而后如孩子般笑得没心没肺，从来未见过他愁云密布的脸。马太效应说，一个人如果获得了成功，什么好事都会找到他头上；而一个人遭遇失败时，往往喝口凉水都塞牙。于凤知道，薛文凯如同自己一样，太会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了，此刻的薛文凯，内心必定汹涌澎湃，或许，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于凤难过极了，薛文凯为了给自己筹钱治病，已是耗尽心力，而此刻，他面对如此大的困境，自己却束手无策。
4
薛文凯出奇的准时下班了，于凤忙于检查今天的文稿并分配明日工作，没来得及搭上薛文凯的便车，薛文凯也不等她了，径自走出办公室，开了车出去逛，晚上十一点多才到家。
陈思敏和准婆婆早已吃完消夜，等薛文凯回来时，准婆婆还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看到儿子进门，赶紧进厨房将热着的莲子银耳羹端来给他喝，并大声说道：“这是敏敏下班回来炖的，又黏又糯，敏敏真是好手艺啊！”薛文凯应承着妈妈，进到房间来，看到正沉浸于美剧而乐不可支的陈思敏，一声不吭走上前，感慨地抱着陈思敏轻轻吻了一下，而后一手端着碗，一手打开电脑。陈思敏有点不高兴，她很讨厌不按规矩办事的人，譬如，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书一边嗑瓜子，这都是她最不屑的行为。儿时在家这样做的时候，肯定是要遭爸爸痛批的，而到她当家的时候，她就成了那个规矩的监督者。
“哪能忙成这样？吃了消夜再工作吧，都这么晚了。”陈思敏一出口就是质问，接触到薛文凯毫无表情的脸，语气缓和了下来，“最近公司事情很多吗？这么晚才下班，我还以为你会回来吃晚饭的。”
“还好。”薛文凯不管不顾，继续敲打键盘，一边往嘴里塞东西。“我有点事情想让你跟你妈妈说一下，以后不要再买街边的大红枣了，上次她看着便宜，买了两斤放冰箱里，我闻着那味儿特难受，悄悄扔掉了，后来她问起，我就说我已经吃掉了，哪里知道后来她就买上瘾了，家里都有三四袋了。你知道的，那种大红枣看着又大颗又光滑又漂亮，其实里面打了水的，估计还用硫黄熏过，好大一股酸味儿，根本入不得口……我跟你妈妈毕竟不那么亲，我怕我说的话，伤了她的自尊。”陈思敏一边说着，一边过来帮薛文凯捏肩膀，不想薛文凯突然猛地将肩膀一抖：“我妈妈也是知道你每天都要吃几颗红枣，才想着买给你吃的，你不喜欢就直接告诉她，整一大堆理由，干吗这么虚伪？”陈思敏的手僵在半空，薛文凯从来没有对她红过脸，即便在她多么无理取闹的时候。她没有料到今天会碰到薛文凯这么一着。
“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先睡了。”陈思敏很生气，她不是没想到要跟薛文凯的妈妈坦白红枣的好恶，她觉得自己没想到的是：薛文凯究竟是跟他妈妈贴心些，这件事情即便跟薛文凯讲，还是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他们的自尊心都是伤不起的！
此刻，当然只有蓝蓝力挺陈思敏了，于凤虽然会给陈思敏一个比较中肯的安慰，可是，谁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又伤了她的自尊呢？陈思敏躺到床上跟蓝蓝发短信：
我真是受不了他妈妈了，什么东西便宜就把什么东西往家里搬。你知道吗，我们家的壁橱都挤得关不住了，甩卖的过季衣服、快过保质期的面包、半价的干果，我家都成收破烂的了……
你说她买这些东西都要带回去的不？老太太真不容易啊，不得好几麻布袋！
唉，说句不孝的话，我真是巴望她回去好了，每天除了到附近的市场淘她的宝贝，就是等着她儿子回家。
敏敏我跟你讲一件事情，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好像看到她在商场附近的垃圾桶捡饮料罐，她莫不是打算捡废品创收？
不是吧？天哪，也有可能……
陈思敏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阳台上，翻开几个堆积的大纸盒子，里面居然是整整齐齐码放的饮料罐、矿泉水瓶……
陈思敏心里如同打碎了五味瓶，想想婆婆也真是没什么事情可干，每天搞搞卫生，洗好菜，等着陈思敏或者薛文凯回来炒--婆婆用不习惯煤气灶，有一次炒完菜没关紧开关，一屋子人差点煤气中毒。
陈思敏有点自责，望着薛文凯的宽厚的背影，轻轻上前给他披了一件棉布大睡衣，薛文凯回过头说了声谢谢，陈思敏感觉那淡漠的谢谢两字里，夹杂着无尽的距离与感伤。
回到床上，打开床头柜上的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推开那扇精致的雕花大木门，目见一大片菊花，两层的仿古建筑，外立面是岩石，穿过大厅往里走，是一个院子，一排排葡萄架上挂满晶莹剔透的果实，二楼阳台处开窗便可采摘，清凉甘甜。再往里是梨树林，右边是诱人的苹果，左边是熟透的沙枣，路边是两排银装素裹的银杏树……”
不是蓝蓝发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陈思敏曾经特意查过，这个号码从自己跟王子明分手时开始，不定时发一些或感慨或励志的话语过来，有时一月发两三条，有时两三个月才发一次。刚开始陈思敏想让别的城市的朋友帮忙打电话过去，看到底是什么人，到朋友群里吆喝了五六个人打过去，都没有接听，陈思敏自己打过去，亦是没有回。陈思敏很反感这种故弄玄虚的行为，便不再搭理，当它是骚扰短信，但因为对方编辑的短信还算有文采，便也懒得将其拉入黑名单了。无视是最大的鄙视，陈思敏曾经算做到了，可是，今天她突然细细品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