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不知道妹妹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见杜梅不言语了,她惊怪的“咦”了一声,轻笑着哄道:“咋啦?小丫头知道羞臊了?前儿不还嚷嚷着要寻个俊后生?”
杜梅顿时哑了口,那是上月村里张家娶媳妇的时候,一堆妇人又围着逗趣她,问她以后要找什么样的夫婿,她一时赌气,就这么响亮的答了一句。谁知转头立刻有人当笑话传给了她娘听,连带着她两个姐姐也知道了,就三番两头的拿来取笑她。
“大姐,你的名字是谁起的?”杜梅眨巴着眼,并不理睬杜兰的玩笑。
“嗯,是爷爷,二叔家屋子背后的那片小山坡,不是长着几丛兰花花……”说话间已经回到了屋子门口,杜兰索性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说起了杜家老爷子给她取名的周折。
杜梅有些无精打采,这些故旧她早都听过了好几回。她出生前爷爷就去了,父亲每回喝了点酒,都会抱着她坐到炕上,跟她絮叨些爷爷的往事。说起来杜梅也要感谢她爷爷,当初汪氏本打算跟着其他人家一样,把家里的丫头按着排行大妮二丫的叫。要不是被她爷爷拦住,杜梅如今就是杜三妮,她稍微想一想,都觉得满心的不乐意。
而杜梅之所以提起这个话头,其实是想借机打问一下自己名字的由来,到底是不是李恒说的那样,其中又有什么缘故。毕竟给孩子起名是家里长辈的事,杜家和李家不沾着亲戚,这些年来往也不多,除了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平时并不见有什么交集。
杜兰说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些奇怪,便收了口转而问道:“你不是晓得的么,咋啦?提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就是听人家说……大姐,那是谁给我起的名儿?”杜梅像个被戳穿诡计的小孩,讷讷的嗫嚅道。
“听人家说什么了?”杜兰敏捷的抓住她的话,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好几眼,一脸不解的摇了个头:“不是爹给你的取的名字?我没留意。你今天是撞邪了?稀奇古怪的,你不冷么?进屋睡吧。”
回屋躺上炕,杜兰细心的给杜梅掖好被子,转过头去很快发出了细细的鼾声。杜梅却仍然没有睡意,先前被杜兰勾起来的那丝恐慌在她心里发了芽,使她感到十分苦恼。
杜梅很喜欢这个家,虽然在她出生时有过那样的小插曲,但她喜欢爹爹和娘亲,也喜欢哥哥姐姐们。杜庆年和周氏都是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可作为父母疼爱儿女的心,他们却不比这天底下的任何一对夫妻要少。直到现在,杜梅的爹爹每回返家来,都还会一把将她抱起,举得高高的又放下,用下巴上的胡子茬来回扎她的脸,逗得父女俩都咯咯直笑……
可杜梅清楚的意识到,这样快活而又温暖的日子不会常在,她总是要长大的,这才一眨眼,她都快有厨房里的灶台那般高了。等她长到十五六岁,杜庆年和周氏一定会像杜兰先前玩笑的那样,找户人让她嫁出去。她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将来甚至是几个娃娃的娘。
这样的未来是无可避免的,就算是在科技和文明都十分发达的后世,坚持独身的女子也会遭受诸般非议。杜梅不是不愿意嫁人,从前的生活经验和她的理智都在告诉她,“异类”和“特殊”不会过得轻松,而且在她的本心里,其实并不排斥和相爱的人共同组建一个家庭。
可到哪里去找那个相爱的人呢?如今这样的盲婚哑嫁,都不说最后那个人是否能够恰好合了心意,只说她周遭能看见的,无论好与坏,谁家的媳妇不是苦苦熬着。又该到哪里去寻找一个像杜家这样,使她活得自在和舒心的人家呢?似乎女子一旦嫁为人妇,就再都由不得自己了。
爹爹待娘亲很好,可前些年没有分家的时候,娘亲仍然受过不少闲气。三婶罗氏怀着身孕,却只能一个人在家偷偷抹眼泪。还有村里的其他女人们,一个个的都只是操劳,有的甚至连夫家一份尊重都得不到……杜梅越想就越觉得糟心,忍不住悄声叹了口气,她自问不是什么坚强人,怕吃苦,更怕不被当人一样的看待。
唉,谁叫她有着一副小孩儿的外表,却没法像真正的小孩那般毫无忧虑。杜梅翻了个身,突然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李恒。他这般年纪,过两年也该娶亲了,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嫁给他呢?听说他书读得好,人看着又挺温和,嫁给他的女子会不会因此幸福一些?不过都说读书人酸腐,谁又知道呢……
困意渐渐袭了上来,杜梅打了个呵欠,闭了眼有些迷迷糊糊的想着,明天干脆再去问一问李恒,他爹给她起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心里被好奇磨得痒痒的,越是不清楚,就越发的想弄个明白。
第二天杜梅却失了约,没能和宋家兄弟俩一块儿去李恒家骑毛驴。早上她就一直不肯起来,杜艳还当她是犯懒贪睡,等做好早饭,杜艳再进屋去叫她的时候,才发现她满脸通红,身上烫得可以烙饼。
杜梅病了,吓坏了全家人。这年头咳嗽发热都能要人命,农村孩子因此夭折的很多。周氏一大早就去了田坝里锄地,看见杜艳眼泪汪汪的来报信,急忙提着锄头疯了似的冲回家,抱起杜梅脚不停步的跑去了村西头。
村西头的贺大昆是个猎手,会辨认草药,清水湾没有大夫,村民们有个大病小痛,都来找他拿点草根树藤回去煎。贺大昆有几分真本事,给的药草几乎都能把人医个差不离,而且他性子宽厚,为人又热心,别人为了感谢,给他送几个鸡蛋面饼也从不肯收。时间久了,他就成了这村里人缘最好的人。
贺大昆有个九岁的儿子,叫贺春华,和杜梅是要好的玩伴。早上吃过饭,贺春华就蹲在院子里,用一根竹片子翻撬着泥土挖蚯蚓准备钓鱼。看见周氏抱着杜梅冲进来,他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懂事,不用问也知道是做什么,急忙扔下竹片引着周氏进了屋,又心急火燎的去屋后的沟垄里唤他爹。
周氏把杜梅安置在贺家堂屋里的长椅上,摸着她的手脚烫得吓人,急得几乎都要掉了眼泪。贺大昆的妻子许氏在灶间里收拾锅碗,听到动静,便倒了一碗凉白开端着走进来,让周氏先喝水歇口气,又安慰了她几句。
贺大昆匆忙回到家,高高挽起的裤脚都没有放下来,就进了屋。他没有学过正经医术,也不会望闻问切那一套,翻开杜梅耷拉着的眼皮子看了看,又往她额头上摸了一把,猜测是受了温邪引起的热症。便捣了几贴退热去风的药草,交给周氏让她带回去煎水给杜梅服用。
周氏千感万谢的回了家,吩咐大女儿杜兰把药煎好,拿个调羹硬给杜梅灌了进去。守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又想起从前学来的土法子,便翻箱倒柜找出一瓶汪氏的药酒,用白布沾着来回揉杜梅的脚掌心。
全家人都没有了吃早饭的心思,就连汪氏也坐不住,离开堂屋来到杜梅姐妹几个的屋子,坐在炕头小小声的唤着杜梅的名字。杜兰和杜艳也不肯离开,杜兰懊恼得眼眶都有些发红,直后悔昨天晚上起夜,应该给杜梅披件厚衣裳。她认为小妹肯定是因为夜里吹了凉风,要不怎么一下就病了。
折腾到中午,杜梅脸上烧出来的潮红渐渐褪下去了些,眼睛也睁开了,只是浑身仍然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周氏又是心疼又是欢喜,连忙叫杜兰熬来一碗浓稠的小米粥,吹凉了小口小口的哄着杜梅喝下。
杜梅压根没有胃口,嗓子里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又燥又痛。可看着娘亲熬红的双眼,她还是硬撑着喝了半碗米粥,然而重新躺下,费力的扯出一个笑脸,细声嘟哝道:“我没事的,娘,我睡会儿就好了。”
“好,好,乖乖睡。”周氏有些哽咽,小女儿一向熨帖,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把她这当娘的心都要磨碎?周氏起身把粥碗交给杜兰,招呼着婆母一块儿出了屋,她们都还没吃饭,另外两个闺女和婆母的身子也要顾。
一出房门,汪氏的脸立刻黑了下来,不满的瞪着儿媳,硬邦邦的问道:“是咋回事儿?好端端的病得这样凶,你这当娘的是咋照管的娃?”
突然受到责问,周氏不由得愣了愣。杜兰正拿着空碗往灶间走,闻言立刻站住,回头一脸悔意的自责道:“是我的错,没留意着晚上起风了,昨天梅梅起夜,该让她加件衣裳。”
“你也十好几的人了,咋这样不当心?”汪氏对大的两个孙女一向没什么好声气,越发火大道:“成天倒晓得吃睡,梅梅多大点人?都不晓得看顾着?娃娃家的身子骨,遭得起几回病……”
杜兰垂头站在原地,木然的忍受着汪氏的训斥。她不能顶撞奶奶,否则奶奶又要说是母亲把自己几个教导坏了,而且奶奶说得也不错,是她没有留心,她是大姐,梅梅的病,她确实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