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州战报,潜伏的奸细数天前烧了城中大半粮草,军情危殆。朝廷对于是否出兵、何时出兵争持不下。如果下旨让附近的节度使救城,有人唯恐朝廷要应付他们漫天要价地索求粮草、军备,借出兵之名,行打劫之实;如果让皇帝直属的龙武军出击,又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贻误军机。
戌时二刻,崔捷拜别了皇帝回府,天上无月无星,黑云压地,夜风吹得她猛打了几个寒噤,连忙拢紧衣袍袖口急走,转入巷口就望见门房老伯把崔府大门上挂的两只灯笼取下,点亮蜡烛,又用长杆支上去,可以想象今晚这动作他必定不厌其烦地重复许多遍了。崔捷快跑几步过去,笑着说:“连叔,风这么大,灯笼不挂也罢。”
连叔大喜叫道:“老爷可回来了,裴大人等了好一阵子了。”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但连叔感觉自家老爷好像有点儿被吓住了,他不解个中缘由,只好小声解释,“外头的茶馆酒馆都打烊关门了,裴大人又执意要见老爷,小的只好请他在前厅等候。”
平日崔府很少有人来访,就算来了,崔捷也经常推说府中简陋,请别人到酒馆喝酒去。
崔捷声音有点僵硬:“是那位年轻的裴大人?”
连叔错愕:“对呀!”原来朝中还不止一位裴大人?
崔捷一边进去一边用力拍打双颊,好让脸色别太难看。裴子明已听到动静,放下正看着的书册站了起来,神色貌似比她好不了多少。
在“裴大人”和“子明”之间权衡了一下,崔捷还是用后者加三分笑容说道:“子明,你今天走得倒早?”
“是,因为要趁我奶奶不在,偷一样东西。”
崔捷眼皮一跳,这听起来莫名其妙、答非所问的话似乎要把她导向某个她一直十分惧怕的方向,她要把它扭转过来:“子明想找我谈易州的事,还是兵部的事?”
裴子明望望她又望望地,一时默然。崔捷忽觉已很久没和他面对面地好好说话,在曹大人家中初次见面时,他大概和自己差不多高,如今却高出半头,难道是错觉吗?小男孩长得倒挺快,那时他还帮自己解围,真的是个正直的好孩子。
裴子明见她露出久违的柔和神情,不禁一愣,忍不住说:“我来是为了私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紧紧地握在手里。
崔捷又开始心惊肉跳,仿佛可以看见那东西是什么。
“敏直,一直以来,我都诚心希望可以和你做朋友。可是,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你对我成见如此之大,隔阂如此之深,并且我还想不通那成见是什么。”他恳切地说。
“不,我……”
“我总是想不明白,直到端阳节那天,你佩着一只玉兔挂坠,我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奶奶那儿也见过一只一模一样的。”
崔捷脑子“嗡”的一声……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娘怎么不告诉我!
她勉强笑道:“竟有这样的巧合?我还道那玉兔坠子是少见的奇思妙想呢。”
裴子明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它确是不一般的玉雕,把玉兔头上的玛瑙珠子旋一圈,玉杵会上下活动五次,看起来就像真的在捣药……”
崔捷快快打断他:“这么说我的玉兔还是稀松平常的,它就一块玉,根本不能动。”但她闪烁的眼神却泄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
裴子明对她的负隅顽抗苦笑了一下:“请你满足我的不情之请,让我对比一下两只玉兔有什么不同,可以吗?”
崔捷双眉紧皱:“子明,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你不和我议论国家大事,为陛下分忧,反倒执著于一只小小玉雕,太有悖于人臣之责了吧?”
裴子明对她这番“深明大义”的说辞完全置之不理,展开右手,向她证明两只玉兔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时候觉得它很可爱,想挂在衣服上,奶奶不准,她以为我小,听不懂,叹了一句‘本来是有一对的’,却被我记在心上。后来,我又偷听到老奶妈说……”
崔捷几乎想要直接跑出去,或用手捂紧耳朵,可她只是脸色苍白地僵立着。
裴子明也停了一会儿,才狠下心似的继续:“我听到她说,原来我爹在娶我娘之前,曾结过亲。那时的读书人盛行出塞从戎,崇尚立国之初的昂扬奋发之气,都想建功立业成就千秋之名。我爹也没有例外……他就是在酒泉郡娶了第一位妻子……”
崔捷努力让自己正常地说话,但声音听起来仍是微弱无力:“子明,这是你的家事,何必要告诉我?”
裴子明望着她的双眼:“敏直,难道嘉川,或者其他人没对你说过,有些时候觉得我们长得有点像?”
崔捷深吸一口气,轻笑着说:“嘉川还觉得芷兰院的琴秋姑娘和我有点像哩!”
“你对我这么淡漠排斥,难道不是因为……因为……”
崔捷心中内疚,语气却很坚定:“我让你有这种误会,是我不对。但那玉兔只是偶然买到的,和你的……绝对没有任何关联。”
裴子明看她是铁了心要把话堵死,垂头不语。这副样子真让崔捷觉得自己就是一欺负孩子的大恶人。过了一会儿,他才把玉兔塞进袖中:“既然你非要这么说,我还能怎么样?”
翌日,朝议一直进行到日暮才结束。崔捷已在延英殿等得心急如焚了。皇帝见到她很意外:“他们没告诉你可以先走?还是你有要紧事?”
崔捷看他隐有倦容,嗫嚅着答:“也不是。”
皇帝笑笑:“那么再等一会儿。”把她扔在正殿,自己转入寝殿去。
再出来时,他已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月白色寝服,鬓角的头发沾湿了不少,脸上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使线条比平日更显温和,眼中带着一丝舒心的笑意,原来是洗浴去了。
崔捷“扑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手背。皇帝有点察觉她的反常,诧异地说:“易州围城之困已解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是的,陛下。臣还听说陛下准备派韦大人为宣抚使过去?”
“是啊。你不必跪着了,起来吧。”
她仍是一动不动:“陛下定了副使的人选了吗?如果还没……臣,臣想毛遂自荐。”
皇帝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什么,你说什么?”隔了一瞬明白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要离京出使。他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不行,不准!”
崔捷努力控制住肩膀不要发颤,沉默了一会儿好让声音镇定下来:“陛下认为臣的才能还不足以担当副使?那么录事参军事呢?”
皇帝原本的好心情霎时被扫得无影无踪:“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而且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竟然,还敢讨价还价。五品官去当七品的录事参军事,倒是一点都不介意自贬身价。
“臣只是……希望可以出去多多历练……”
皇帝十分不满:“你不是明明说了要辅佐我?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崔捷微微抬头,陛下的神情是生气,眼里却似乎是失望,她不禁低头,轻声说道:“陛下,臣去易州,也是辅佐陛下的一种方式啊。”
皇帝怒气越发上涌,偏偏他对这话又完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说:“朕认为你留在这里更能帮助我。”
崔捷又是一阵沉默。康福在旁边看到皇帝黑沉的脸,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崔捷鼓起勇气说:“陛下,臣认为自己还可胜任翰林以外的职务。”
皇帝冷笑了两声:“原来你不过是为了做这抄抄写写、惨淡无聊的穷翰林不爽快。”话一出口,他便立刻万分后悔,但已收不回去了。
崔捷用力眨几下眼睛,把一些莫须有的水分赶快挥发掉……
她仍不放弃地再次恳求:“陛下,请你恩准。”
皇帝此时已稍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既然你这么坚持,朕可以给你个机会。最近户部呈了折子,想任用袁思泰第二子为都事,他因荫入仕,当个七品官也确实符合律例。但朕觉得他还未足以配得上这个品秩。如果你能让他知难而退,朕就答应你,让你当副使。”
他心中暗念:你不但不能稍微理解我让你做翰林的苦心,还觉得我亏待了你吗?也许我早该让你真切地了解一下官场中复杂斗争、残酷倾轧的一面。
皇帝表面上是对她让步了,实际上却把这么一个大难题推给了她。在出使前短短两天里,要在不得罪大权在握、具有国舅身份的袁大人的情况下完成这任务,简直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此时她也只能跪谢了隆恩,默默地退下。
出了光范门,内侍如往日般帮她把云骊牵来,云骊似乎体会到主人的心情,呜呜叫着用嘴轻轻地触她的肩膀,她苦笑着拍拍它的脸:“好孩子,等急了吧?”她没有感觉到,后方的光顺门上,有双眼睛正郁郁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到了家,她便一头栽在床上,拿起枕边的玉兔摩挲了几下,又旋动兔子头上那颗红玛瑙珠子,玉兔顿时咚咚声地捣起药来,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她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自言自语:“娘,我是不是不该来长安?你为什么要叫我来找小姨呢?我根本就找不到……”
她脑子沉重,恍恍惚惚地好像睡着了,直到前院大娘用力敲门叫喊才猛地惊醒:“老爷,宫中有人来了,在催着呢。”
她连忙整了整衣裳迎出去,那内侍是延英殿中的,跑得很急,说话时还连连喘气:“崔大人,陛下口谕,任命你为副宣抚使前往易州,明天会有正式的诏书。”
崔捷完全呆住,连跪谢都忘了。
那人还说:“陛下命我要用最快速度来通知你,并且叫你不必再理会他最后要求你办的那件事了,这是陛下的原话。”
两天之后,皇帝在承天门送别宣抚使韦从贤,副使崔捷和统率一千名龙武军护卫的校尉令狐胜。并没有特别隆重的仪式,同来的人只有韦白而已,皇帝简单地勉励几句,赐了酒,便登上城门目送他们远去。
皇帝立在城头,直到他们的身影缩小成朱雀大街上模糊的一点,都仍然不见回大明宫的意思。韦白便说:“陛下也别太担忧了,我爹人很随和,不难相处的。”
皇帝有点心不在焉,隔了一阵才模糊答道:“哦,朕知道。”还有一句埋在心底没说出来:若换上别的人,恐怕就真不敢放心让她同去了。
后来,韦白在尚书省议事厅外碰见萧澈,悄声跟他说起方才的情形:“陛下今天话儿真少,可又明明一副满肚子话想说的样子,小崔也是。”